秦水烟话音刚落,顾清辞便象是得了军令的士兵,立刻行动起来。
她果然是有备而来。
只见她从自己那洗得发白的工装裤口袋里,掏出一块叠得四四方方的旧塑料布。
她小心地将布在地上铺平。
然后,她又从另一个口袋里,摸出了一小块硬纸板。
纸板上,用毛笔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大字——鸭蛋,一块五一斤。
这个价格,要是放在供销社门口,能把人吓得倒退三步。
供销社的鸡蛋鸭蛋,凭票供应,一斤撑死了也就七八毛。
可这里是黑市。
在这里,有钱不一定能买到东西,但有东西,就一定能换来钱。
尤其是鸡蛋鸭蛋这种金贵的营养品,谁家要是添了产妇,或是孩子病了,想补补身子,除了托关系走后门,就只剩下黑市这条路了。
顾清辞显然深谙此道。
她将那写着价格的纸板郑重地立在塑料布前,这才将一直宝贝似的护在怀里的篮子,轻轻地放了下来。
盖在上面的蓝印花布被掀开。
满满一篮子鸭蛋,个个都比寻常的要大上一圈,蛋壳呈现出一种健康的青白色,在微光下泛着莹润的光泽。
这品相,一看就不是凡品。
果然,东西刚摆出来不到一分钟,旁边几个原本在闲逛的大娘大妈,眼神立刻就黏了过来。
“哟,小姑娘,卖鸭蛋啊?”
一个穿着灰色旧布褂子的大娘率先开口,一边说,一边不着痕迹地凑近了,视线在篮子里的蛋上打着转。
顾清辞立刻进入了状态,原本还有些拘谨的表情瞬间变得精明起来。
“是啊,大娘,野鸭蛋,自家在芦苇荡里捡的,新鲜着呢!”
另一个胖点的大娘也围了上来,指了指那块牌子。
“一块五一斤?小姑娘,你这价可不便宜啊。”
顾清辞挺了挺小胸脯。
“大娘,我这可是正经的野鸭蛋,不是家养的能比的。”
“您瞧瞧这个头,这颜色,营养可高了!给坐月子的媳妇儿吃,奶水都保管足足的!”
她这话说得极有底气,竟让那几个想挑刺的大娘一时语塞。
她们当然看得出这蛋是好东西。
可买东西嘛,不砍砍价,总觉得亏得慌。
最先开口的那个大娘眼珠一转,又换了副商量的口气。
“那……能便宜点不?我们要是多买点呢?”
顾清辞的头摇得象拨浪鼓。
“大娘,真不能再便宜了。这都是我一颗一颗从泥窝子里掏出来的,您看我这鞋,今早还陷进泥里了呢。”
她指了指自己那双打了补丁的布鞋,鞋面上果然还沾着新鲜的、湿漉漉的泥点子。
这下,几个大娘是彻底没话说了。
她们交换了一个眼神,互相嘀咕了几句。
“这价是贵了点……”
“不过东西是真好。”
“要不去前面再转转?看看别家有没有?”
最后,那个胖大娘摆了摆手。
“行吧,小姑娘,我们先去别处看看。”
说完,一群人呼啦啦地又散开了。
篮子里的鸭蛋,一颗没少。
秦水烟在一旁抱臂看着,饶有兴致。
她以为顾清辞会着急,会沮丧。
可没想到,顾清辞只是撇了撇嘴,然后重新整理了一下篮子里的鸭蛋,神情淡定得象是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秦水烟挑了挑眉,多看了她几眼。
顾清辞感受到了她的视线,转过头,小声地解释道。
“烟烟,你别急。”
“她们这是想货比三家呢。”
“这条巷子里卖蛋的肯定不止我一个,但象我这么新鲜个大的,绝对找不出第二家。”
“我们今天来得早,占的位置又是这巷子中间最好的位置,来来往往的人都能看见。”
“她们转一圈,比过了价格,发现还是我这儿的最值,自然会回来的。”
“不愁卖!”
秦水烟看着她。
看着这个平日里不善言辞的姑娘,在谈起生意经时,那双眼睛亮得惊人,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别样的光彩。
她忽然就笑了。
唇角微微勾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天色渐渐亮了起来,巷子里的人也越来越多。
正如顾清辞所料,之前那几个大娘真的回来了。
她们转了一圈,发现别家的鸭蛋要么个头小,要么不新鲜,价格也没便宜多少。
一番比较之下,还是觉得顾清辞这里的最划算。
于是,几个人半是埋怨半是爽快地,你三斤我两斤,很快就买走了斤10斤。
顾清辞的生意,就这么开张了。
秦水烟的目光,被不远处一个卖布料的摊位吸引了过去。
那摊位比她们的大得多,地上铺着一张巨大的油布,上面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一匹匹颜色各异的布料。
秦水烟的脑海里,倏地闪过一件黑色的男士外套。
那是许默的外套。
上次在他家吃完饭,下山给她挡风,现在还好好地挂在她的衣柜里。
那件外套的料子很普通,甚至有些粗糙,手肘的地方还磨得有些发白。
她原本就计划着,要给许默换件新衣服。
秦水烟转头对正忙着称重收钱的顾清辞说。
“清辞,我随便逛逛。”
“等会儿就回来。”
顾清辞正和一个压价的中年女人扯皮扯得鼻子冒汗,闻言只是胡乱地点了点头,头也没抬。
“哦,好!烟烟你去吧!”
她甚至没注意到秦水烟要去哪儿。
秦水烟也不在意,径直朝着那个布料摊子走了过去。
走近了才发现,这个小小的黑市摊位,布料品类竟是出乎意料的齐全。
有带着小碎花的纯棉印花布,颜色鲜亮,是时下大姑娘小媳妇们的最爱。
有颜色朴素、质地厚实的半手工老粗布,耐磨,是做工装裤的首选。
有泛着哑光光泽的灯芯绒,深蓝的,草绿的,看着就暖和。
甚至……
秦水烟的目光,落在了一匹被摊主特意放在最上面的布料上。
那种带着微微光泽,摸上去滑溜溜的的确良。
这可是眼下最时髦、最紧俏的布料了。
穿上用它的确良做的衬衫,走在路上,那绝对是人群中最扎眼的。
每种布料上,都放着一块小木牌,用红漆写着价格。
纯棉布,白色的三毛一米,带花色的六毛一米。
老粗布,三毛一米。
灯芯绒,六毛一米。
而那最紧俏的的确良,价格也最是“高贵”——一块二一米。
这个价格,足够一个壮劳力在生产队里挣两天的工分了。
摊主是个精瘦的中年男人,见秦水烟气质不凡,一看就是个大主顾,连忙热情地招呼。
“同志,看看布啊?我这儿的布料,都是从沪城大厂里弄出来的好货!”
秦水烟没理他,只是伸出手指,轻轻捻了捻那匹白色的的确良。
布料顺滑,质感清凉。
许默的皮肤是小麦色的,身材高大挺拔,穿这种颜色的衬衫,一定很好看。
做一个成年男性的衬衫,差不多要两米布料。
秦水烟抬起眼,声音清清淡淡的。
“这个的确良,给我来四米。”
摊主眼睛一亮,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花。
“好嘞!”
秦水烟的目光又落在一匹黑色的纯棉布上。
“这个黑色的棉布,来三米。”
“好嘞!”
摊主手脚麻利地量布、裁剪,秦水烟则干脆利落地从口袋里掏出钱。
算下来,一共花了七块五毛钱。
她接过摊主用草绳捆好的布料,拎在手里,转身往回走。
等她回到原来的位置时,顾清辞面前的篮子,已经空了一大半。
而顾清辞,正蹲在地上,美滋滋地书着手里那一沓被捏得皱巴巴的毛票和钢镚,嘴巴都快咧到耳后根了。
她数得极其认真,一遍又一遍,生怕算错了。
直到秦水烟的影子笼罩了她,她才后知后觉地抬起头。
“烟烟,你回来啦!”
她献宝似的扬了扬手里的钱,眼睛亮晶晶的。
“你快看!都卖出去一半多了!”
“烟烟,你选的这个位置真是太好了!来来往往的人都先看到我这儿!比我以前蹲在巷子口,生意好上十倍都不止!”
顾清辞小心翼翼地把钱收进口袋,拍了拍,然后豪气干云地对秦水烟说。
“等今天卖完了,我请你下馆子!去镇上国营饭店,吃肉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