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阿莱克修斯从圣索菲亚大教堂回到总督府的时候。一艘船壳上带着几道新鲜深痕的双桅快船,在引航小艇的引导下,缓缓地靠上了码头。
它的风帆上还打着几块新的补丁,一根副桅也明显是临时用缆绳捆绑固定的,看来整条船前不久应该是遭遇了难以想象的风暴。
他约莫三十岁上下,面容清癯,衣着考究。但他此刻的状态却很差,外袍被海水和盐渍弄得不成样子,脸色苍白。
他本身就有些晕船,单纯的晕船或许不会将他弄得这么狼狈的,但是如果加之风暴呢。
他身后还跟着两人,一个年轻些的正在活动僵硬的手脚,另一个年长的则警剔地打量着四周。
“总算是到了……”年轻随从低声嘟囔,声音里带着解脱,“谁知道黑海上会挂这么大的风,我还以为我们要葬身鱼腹了。”
“别说了,马可。”阿纳斯塔修斯头也不回地说道,“抓紧时间。这地方眼看就要成为战场了,我们越快完成任务,就能越快离开。”
他的目光扫过港口区,工人们正在清理一些杂物,几队士兵在巡逻,秩序似乎……还挺井然有序的。
紧接着地抬头望向城墙方向,看到几名士兵正在主城楼的旗杆旁忙碌,一面叠起的巨大旗帜正在被缓缓升起,看不清具体图案。“看来加布拉斯总督正在更换旗帜,也许是前几日的风暴损坏了旧的。”他心中暗忖,并未深思。
年长的那个低声道:“大人,看这些士兵,步伐沉稳,装备齐整,眼神里有股子狠劲。如果特拉比松的守军都是这般模样,那科穆宁家的那个小鬼估计这一辈子都别想登上特拉比松的城墙。”
阿纳斯塔修斯微微颔首,这算是糟糕旅途中唯一的好消息。坚固的城防和精锐的守军,意味着他送达命令、督促加布拉斯主动清剿科穆宁残部的任务时也会顺利很多。
他离开君士坦丁堡时,皇帝刚刚收到阿莱克修斯·科穆宁与佐治亚女王塔玛尔寄到的信,随后皇帝大怒。
不仅是因为对方在信中将皇帝大骂了一通,更是因为皇帝才刚刚继位,这个科穆宁的阿莱克修斯他就跳了出来,还在佐治亚边境地带聚集了一群流亡者和佣兵,正准备进攻帝国的东部边疆。
他这趟差事,就是代表皇帝前来施压和监军的,敦促康斯坦丁总督尽快解决这只科穆宁的叛军。
“走吧,去总督府。”他整理了一下皱巴巴的衣袍,试图恢复一些帝国官员的体面,率先向城门走去。
特拉比松的城门洞开着,但守卫森严。
把守城门的士兵穿着镶钉皮甲,外罩锁子衫,头盔的样式带着明显的高加索风格,与阿纳斯塔修斯熟悉的帝国禁卫军或者巴尔干地区的其他军区士兵的装备有着明显的不同。
阿纳斯塔修斯上前,对守门的军官说道:“我们有紧急公务,需要前往总督府。请指明道路。”他依然保持着在君士坦丁堡宫廷文书房里学来的腔调。
这时待在一旁的军官听到声音走出来,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又看了看他身后的两名随从,然后对他说道:“跟着他们吧。”他挥手招来两名士兵,一左一右地“站”在了阿纳斯塔修斯三人身边。“送他们去总督府。”
阿纳斯塔修斯心中掠过一丝不悦,“这是在干什么,押送吗?”这让他感到被冒犯了。
但他旋即释然,边疆行省,又是战时,谨慎些也属正常。
他还注意到军官对旁边一名士兵使了个眼色,那名士兵立刻转身,快步向城内跑去,大概是去通报了吧,还算懂点规矩。
随着一路总督府前去,阿纳斯塔修斯也在观察者这座帝国东部最重要的据点。
街道还算整洁,此时天色还没有完全亮起,没有什么行人。
一处街角的木制摊位被烧得只剩焦黑的骨架,残骸尚未完全清理干净。
另一处巷口的石墙上,有几道清淅的、象是刀斧猛烈劈砍留下的新鲜白痕。
几个市民模样的人正在一名士兵的指挥下,用沙土复盖地面上几片深褐色的、难以清洗的污渍。
阿纳斯塔修斯的眉头微微蹙起。战备工作做得如此彻底?清理射界,加固街垒,甚至……象是在处理血迹?
加布拉斯总督的备战决心,似乎比他想象的还要坚决啊,看来这次的任务会很轻松。
虽然在一些公共建筑的廊柱上看到了一些帝国双头鹰的徽记,但这有什么,君士坦丁堡各处也有这些双头鹰的徽记。
然而,越往城市中心走,这种异样的感觉却越来越多了起来。
巡逻的士兵小队人数不多,但他们的装备制式……似乎混杂了不少佐治亚那边的元素。好在也有身着帝国盔甲的士兵不时的出现。
阿纳斯塔修斯心想,也许是总督为了增强城防,特意雇佣的外籍佣兵。毕竟,帝国国库空虚,各地总督自行募兵也是常有的事。
前方不远处一座东正教教堂的圆顶在暗沉沉的天空下反射着微弱的光,吸引了阿纳斯塔修斯的视线,那是圣尤金尼奥斯教堂,特拉比松的守护神圣地。
一切都很正常,阿纳斯塔修斯心中默念着。
当他们转过一个弯,宏伟的总督府建筑出现在街道尽头时,阿纳斯塔修斯的目光却猛地凝固了。
在总督府主楼正门前,一面巨大的旗帜在雨后微湿的空气中缓缓飘扬。旗帜是鲜明的黄底,上面绣着黑色的双头鹰。
但那鹰……和他熟悉的、离开君士坦丁堡时随处可见的帝国鹰徽,不一样!
安格洛斯家族上台之后,为了与科穆宁家族做出区别,已经将原来的鹰徽做了一定的调整,作为君士坦丁堡出身的官员,阿纳斯塔修斯对于帝国的各种鹰徽造型都十分的熟悉。
而眼前这面旗帜上的双头鹰!鹰首昂起,姿态更为古朴、凶猛!
这是……科穆宁家族的鹰旗!是曼努埃尔皇帝时代,乃至更早的科穆宁君主们使用的样式!
一瞬间,仿佛一道惊雷在阿纳斯塔修斯脑海中炸响。
港口那些士兵陌生的口音和盔甲……
城内那些更象是激烈进攻而非静态防守留下的痕迹……
那些被他下意识归为“帝国传统”的鹰徽,此刻想来,图案似乎都更接近眼前这面更加古老、也更加凶猛的鹰……
还有这面高悬在总督府上,宣示着绝对主权的科穆宁旗帜……
所有的一起其实早就告诉他了,所有被他用“备战”、“佣兵”、“传统”等理由强行压下的疑点,在这一刻汇聚成一股冰冷的洪流,彻底冲垮了他赖以认知这个世界的堤坝。
特拉比松,已经陷落了。就在他航行于风暴中的这几周里。
不是即将成为战场,而是战争已经结束了!
他不是来督促备战的,而是直接一头闯入了征服者的巢穴!
巨大的震惊和恐惧瞬间袭来,他感觉双脚发软,眼前的景象开始旋转模糊,几乎就要瘫倒在地。他下意识地伸手扶住身边年轻随从的骼膊,才勉强站稳,额头上瞬间沁出了冰冷的汗珠。
就在这时,总督府那在他看来仿佛巨龙的恐怖巢穴般的内部,传来了清淅的脚步声。
一个身影出现在门口。那是一个头发灰白、面容饱经风霜的老兵,他穿着一身历经风霜的帝国制式锁甲。
老人正是格奥尔基,他早已接到士兵的通知,等侯在这里了。
格奥尔基对两旁押送的士兵说道:
“把这几位从君士坦丁堡远道而来的‘贵客’,先请进去把。毕竟他们在总督府还有要事。”
……
阿莱克修斯拿起一柄小巧锋利的银质拆信刀,动作平稳地将那坚硬的紫色蜡漆划开。
他展开信纸,目光快速的扫过上面一行行的希腊文。没有任何表情。
片刻后,他将信纸轻轻放回桌面,抬起眼,看向格奥尔基。
“那三个人,”他的声音清淅地回荡在办公厅里,“安顿好了?”
“是的,殿下。”格奥尔基微微躬身,“他们坚持要求获得与其帝国使者身份相符的待遇。”
阿莱克修斯的手指下意识地在刚刚被他取下的蜡漆上的阿列克塞·安格洛斯的印章上敲击了两下。
“可以。告诉他们,他们的安全会得到保障。”他顿了顿,目光转向窗外,看着城市中央的那座市政广场,“毕竟,等会他们需要以最好的状态,出席这场盛大的集会,向帝国忠诚的子民们,宣读来自君士坦丁堡皇帝的诏书。”
格奥尔基是时表达了自己的忧虑:“殿下,您的意思是……要他们当众宣读那封信?”
“是的。”阿莱克修斯回答得极快,他的目光依旧看着窗外,“皇帝陛下给帝国忠诚子民们的命令,理应让所有人都听到。”
“这……是否太过行险?”格奥尔基的声音带着谨慎,“消息一旦以这种方式公开,可能会引发我们无法预料的骚动。是否先将这些人控制住,或者直接将消息给按下……”
阿莱克修斯摇了摇头,打断了老百夫长的话。
“百夫长,堵不如疏。君士坦丁堡说了什么,市民们迟早都会知道。与其让它在暗巷里发酵成各种扭曲的谣言,不如我们亲手柄它放在阳光下。”
他的手指,轻轻点在了那封信的某个段落上。
“虽然,这三位使者的到来,是个纯粹的意外,也完全出乎了我们的意料。但这封信……或许可以被我们利用起来”,阿莱克修斯站起身走到办公厅旁的的小间,躺在那张刚刚收拾干净床上闭上眼睛,“两个小时后记得叫醒我,议程得改一改了。”
不一会少年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他太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