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在黎明前彻底停歇,但厚重的云层依旧屏蔽了天空。
特拉比松的圣索菲亚大教堂,有着巨大的穹顶和厚重的石砌墙壁。充满了肃穆的气息。
教堂中,圣障前长明灯的火焰在不停地跳动着,将金色马赛克镶崁的圣象面容映照得忽明忽暗。
年轻的助祭斯蒂法诺斯脚步匆匆地穿过侧廊,脚下的石板因为潮湿而反射着微光。
他停在主教净室门外,紧接着抬手轻轻敲响了厚重的木门。
“进来。”门内传来格里高利大主教平静的声音。
斯蒂法诺斯推门而入,净室内只点着一盏橄榄油灯,光线昏暗。
大主教正坐在一张堆满羊皮卷的书案后,他身上那件黑色的圣袍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
整个室内只有大主教面前书桌上的镶宝石十字架偶尔在灯光下闪铄着一点微光。
“阁下,”斯蒂法诺斯的声音带着一丝紧张,“阿莱克修斯·科穆宁……他来了。就在主礼拜堂。他没有带士兵,随行的只有一位老者,那老者等在教堂大门外。他……他只是在圣障前祷告。我们应该做些什么吗?”
格里高利大主教的目光从面前的经文上缓缓抬起,看向年轻的助祭。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仿佛一直在等待这个时刻。
在刀剑决定城市归属之后,胜利者必然会来到上帝在人间的居所,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他思考的并非见或不见,而是这位以如此突兀方式归来的科穆宁后裔,会以何种姿态出现。
他放下手中的羽毛笔,缓缓站起身,黑色的袍袖垂落,将桌子上的镶宝石十字架拿起来,挂在胸前。“带我去见他。”他的声音平静的听不出任何情绪。
主礼拜堂空旷而幽深。或许是为了更好的展现上帝的威严,在巨大的穹顶之下,个人的身影显得格外渺小。
格里高利大主教步入其中,目光立刻锁定了那个跪在圣障前、位于教堂中心位置的瘦削身影。
阿莱克修斯脱去了更早一些时刻大主教与他第一次相见时候的戎装,只穿着一件深色的、没有任何装饰的羊毛长袍,就象是一个最普通的虔诚信徒。
大主教步履沉稳地走到他身侧,并未打扰他的祷告,只是静静地站着。
过了一会儿,阿莱克修斯似乎结束了默祷,他划了一个十字,缓缓站起身,转向大主教。
“殿下,”格里高利大主教开口,声音在空旷的殿堂里产生轻微的回响,打破了寂静,“不知道您是否知道巴比伦王的故事。”
“那时,巴比伦王巴拉但的儿子伯沙差派使者,带着书信和礼物,来见犹大王希西家,祝贺他从病中痊愈。希西家听从使者的话,就把他宝库的金子、银子、香料、贵重的膏油,和他武库的一切军器,并他所有的财宝,都给他们看。他家中和全国之内,希西家没有一样不给他们看的。”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在阿莱克修斯的脸上停留。
“于是,先知以赛亚来到希西家王那里,对他说:‘你要听万军之耶和华的话:日子必到,凡你家里所有的,并你列祖积蓄到如今的,都要被掳到巴比伦去,不留下一样。这是耶和华说的。’”
毕竟来到这个世界已经三年了,无论是原主的记忆还是阿莱克修斯后来的学习,都让他瞬间明白了大主教的意思。
大主教刚刚说的是《列王纪下20:12-18》的故事,即“巴比伦使节到访”事件。
说的是犹大王希西家病愈后,巴比伦的使者前来祝贺。希西家出于骄傲,将国库、军械库中的所有财富和珍宝都向使者展示,无一隐瞒。先知以赛亚于是前来预言:所有这些财富,连同他的后代,都将被掳到巴比伦去。
看来大主教是借着这个故事问自己,特拉比松就象是希西家一样,象自己展示了所有,而作为决定这一切的巴比伦王也就是自己,是决定要做掠夺一切的巴比伦,还是带来秩序的统治者,对他以及这座城市到底是什么想法。
阿莱克修斯静静地听着,思索了片刻后,迎着大主教的目光,阿莱克修斯开口道。
“感谢您分享这智慧的篇章,大主教阁下。这确实发人深省。我也想向您讲述一段关于回归与和解的旅程。”
他微微吸了一口气,开始叙述。
“雅各举目观看,见以扫来了,后头跟着四百人。他就把孩子们分开,交给利亚、拉结和两个使女。并且叫两个使女和她们的孩子在前头,利亚和她的孩子在后头,拉结和约瑟在尽后头。他自己在他们前头过去,一连七次俯伏在地,才就近他哥哥。”
“以扫跑来迎接他,将他抱住,又搂着他的颈项与他亲嘴,两个人就哭了。”阿莱克修斯继续说道,他的目光没有丝毫游移,平静的看着大主教,“雅各说:‘……我若在你眼前蒙恩,就求你从我手里收下这礼物,因为我见了你的面,如同见了上帝的面,并且你容纳了我。求你收下我带来给你的礼物,因为上帝恩待我,使我充足。’雅各再三地求他,他才收下了。”
阿莱克修斯说的这个故事,出自《创世记 33:1-11》雅各与以扫重逢。
说的是作为弟弟的雅各曾经欺骗了兄长以扫,多年后雅各回来了,重逢的时刻雅各带着礼物请求着哥哥的原谅,期望的是回归和重逢,并且故事中的哥哥以扫也主动的跑过来拥抱了弟弟。
阿莱克修斯借着这个故事回答大主教。
雅各。那个曾经欺骗兄长、被迫流亡的归家者。他不是以征服者的姿态回归,而是带着谦卑、礼物,以及对和解的渴望。
阿莱克修斯将自己比做归家的雅各,将特拉比松乃至整个罗马帝国视为兄长“以扫”。科穆宁家族或许曾有诸如安德罗尼卡的暴政这种“欺骗”,但如今他带来的是“礼物”(秩序、保护、对正统的恢复等等),寻求的是“拥抱”与“和解”,而非巴比伦式的掠夺与毁灭。
格里高利大主教深深的凝视着面前的阿莱克修斯。
巴比伦的警告,得到了雅各的回应。掠夺者与归家者,是截然不同的身份。
眼前的少年,不仅听懂了他的警告,更用一个同样古老的故事不仅回应了他,还向他展示了自己的“礼物”。
他沉默了半晌,笼罩在两人之间的无形张力似乎缓和了些许。
大主教微微侧身,向通往侧翼走廊的方向做了一个简洁的手势。“主礼拜堂是向所有信徒敞开的大门。不过,旁边有一处专为静思准备的小祈祷室,那里……离上帝更近,或许更适合迷途的羔羊倾听上帝的心声。”
阿莱克修斯微微颔首:“谨遵您的指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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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祈祷室异常狭小,四壁是光秃秃的石墙,唯一的陈设是一个简单的木质十字架和一盏放在壁龛里的油灯。
跳动的火苗是室内唯一的光源,将两人的影子拉长的投在墙上。
门被轻轻关上,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阿莱克修斯深深一躬,在得到许可后,于大主教对面的椅子上躬敬地坐下。
阿莱克修斯知道此时到了重头戏的时候了,但如何开口确实要深思熟虑。
如果直接提出让大主教出席今早的广场集会,在自己没有彻底解决来自君士坦丁堡第一波的报复之前,大主教绝对不会答应的。
那就只能从其他方向了。
“尊敬的大主教阁下,感谢您在深夜仍愿意见我。我近日在灵修中,被一个关于‘恩宠’的疑问深深困扰,它关乎我的灵魂能否得见真光。我渴望能得到您的指点,这对我而言,远比任何世俗的事务更重要。”阿莱克修斯试探着开口。
格里高利温和地点头,抛开他的身份,他此刻就是一个慈祥的神父,“孩子,能为此事困扰,本身便是恩宠已在你心中工作的迹象。说吧,在上帝面前,我们皆是寻求真理的弟兄。”
阿莱克修斯开口,“我们通过圣礼领受上帝的恩宠。但在领受圣体后的巨大平安褪去后,我常陷入更深的焦虑。我们常说‘保有恩宠’,但这份恩宠,究竟是一种我们能够持守的‘状态’,还是一种……需要我们每时每刻以全部身心去回应和捕捉的‘相遇’?”
大主教的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与赞许,几乎不假思索地回应,“你触及了内核。将恩宠视为可被‘占有’的静止之物,是灵魂的致命傲慢。它更象是呼吸——你不能吸入一口气,便宣称自己‘占有’了空气,然后停止呼吸。上帝的恩宠是涌流不息的活泉,而非可被装入行囊的干粮。”
阿莱克修斯仿佛受到鼓舞,身体微微前倾,引用了七世纪的教父,谶悔者圣马克西姆的学说:“圣马克西姆曾深刻阐述,上帝的恩宠与人的自由意志如同双翼。恩宠始终在召唤,但需要我们以‘皈依’来回应。这是否意味着,恩宠的显现,不在于一次性的、静态的‘拥有’,而在于一个动态的、持续的‘转向上帝’的过程?”
阿莱克修斯说的这个是早期教父们反复辩论的内核——恩宠的本质,以及个人自由意志在其中的角色。
大主教的目光在此刻闪铄的灯火下显得深邃起来。他也在思考阿莱克修斯说的这番话究竟是什么意图,为何是“恩宠”呢?因此他并没有立刻回复,决定再听听看。
阿莱克修斯也没有觉得大主教会回答他,他继续沿着自己设置的路径前行。
“那么,这是否意味着,”阿莱克修斯的声音变得更低,更专注,“一个人是否处于恩宠之中,外人无法妄断,唯有上帝洞察其内心最深处那持续不断的、挣扎着的皈依意愿?外在的仪式是恩宠的渠道,但并非恩宠本身的确据?”
格里高利大主教静静地听着,脸上虽然没有任何表情,但此刻放在膝上、微微交叉的双手食指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但还是决定按照教义来解释。
“很好,你已自己找到了钥匙。恩宠的临在,不以其带来的‘感觉’为确据,而以灵魂那持续不断的‘转向’意愿为标记。一个在挣扎中仍渴望转向上帝的灵魂,远比一个在麻木中自认为‘平安’的灵魂,更接近恩宠的真缔。”
说完这句话之后,大主教就瞬间明白了这番论述最终将导向何处了。
“感谢您,阁下。这光照亮了我内心的迷雾。这让我想到,若个人的得救在于这持续的、挣扎着的‘转向’,那么教会——这所‘灵性医院’——其真正的使命,或许并非宣告谁已‘痊愈’,而是守护每一个承认自己‘患病’并渴望‘转向’的灵魂,为他们提供永不关闭的港湾。”
“因此,阁下,”阿莱克修斯的声音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恳切,他微微前倾身体,目光真诚地望向大主教,“我在此恳求您。我想到,在此刻的特拉比松,在这晨光将至的时刻,必然有许多和我一样,因世事的骤变而感到迷茫、恐惧,在信仰中挣扎颠簸的灵魂。他们或许正渴望一丝来自上帝的慰借,一盏能够照亮前方些许道路的灯。”阿莱克修斯谦卑的低下了头。
“我恳请您,在不久之后,能够移步广场。并非为了任何世俗的权谋与事务,仅仅是以您作为上帝牧者的神圣身份,用您的祈祷、您的话语,甚至仅仅是您的在场,去给予这些迷罔的羊群一次坚定的‘牧灵关怀’。您的出现,您的指引,或许就能帮助他们,在这充满不确定的时刻,完成一次微小的、却是决定性的、朝向上帝的‘转向’。”
他将最终的请求,一直完美的隐藏在了之前所有关于恩宠、皈依和教会职责的神学论述之中。
这不是政治要求,这是一个迷途羔羊为其他羔羊发出的、基于信仰的恳求。
拒绝这个请求,就等于否定了大主教自身存在的内核意义。
小祈祷室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只有油灯芯偶尔爆裂的细微噼啪声。格里高利大主教垂着眼睑,仿佛在凝视着地面石板的纹路,又仿佛在与内心深处的权衡对话。
最终,他缓缓抬起头,目光再次落在阿莱克修斯脸上,仿佛要穿透面前少年的面容,看到他灵魂的最深处。
“上帝的羊群,确实需要牧人的指引,尤其是在风雨飘摇的时刻。”他的声音低沉,却又带着坚定的说道,“我会前往广场。”
没有更多的言语。应允,仅仅是因为这是牧者的职责。
阿莱克修斯深深地低下头,右手抚胸,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礼节。“感谢您,尊敬的大主教。愿上帝保佑您,也保佑特拉比松。”
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之后,阿莱克修斯不再多言,转身,打开了祈祷室的门,走了出去。脚步声在空旷的回廊中渐行渐远。
年轻的助祭斯蒂法诺斯一直焦急地守在外面,看到阿莱克修斯与那位一直等侯在外的老者一同离开,他立刻快步走进小祈祷室。
“阁下!您……您怎么能答应他?他是叛军!是安格洛斯家族通辑的要犯!他的到来本身就是对帝国的分裂!我们怎能……”
格里高利大主教抬起一只手,轻轻的向后挥了挥。斯蒂法诺斯的话语戛然而止,随后躬敬的退下。
大主教没有看他,目光依旧投向阿莱克修斯离去的方向。
他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释他的决定。
正如他不需要向任何人证明上帝的存在。
虽然确实被这个孩子用职责给套住了,但这本身就是他的职责。
牧者走向他的羊群,需要理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