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政府大楼,省长办公室门外。
侯亮平站在那扇厚重的木门前。
他身上的检察官制服已经换下,只穿着一件略显褶皱的白衬衫。
短短几天,他整个人象是被抽走了精气神,眼窝深陷,布满了红血丝,下巴上也冒出了青色的胡茬。
他站了很久。
然后,他抬起手,用力地抹了一把脸,试图让自己显得精神一些。
他挺直了腰杆。
那姿势,象极了他第一次穿上检察官制服,在国徽下宣誓的样子。
他抬起手。
“笃笃笃。”
敲门声,沉稳而清淅。
“请进。”
门内,传来刘星宇那道听不出任何情绪的声音。
侯亮平推开门。
办公室里很安静。
刘星宇正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鼻梁上架着一副老花镜,手里拿着一支红笔,专注地批阅着文档。
他甚至没有抬头。
侯亮平走了进去,脚步有些沉重。
刘星宇没有说话,只是抬起左手,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那是一个示意他坐下的动作。
侯亮平没有坐。
他就那么笔直地站在办公桌前,双手垂在身体两侧,象一棵在风雨中挺立的白杨。
“刘省长。”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很清淅。
“我来,是向您道歉的。”
刘星宇批阅文档的红笔,停住了。
他缓缓地放下笔,摘下老花镜,靠在了宽大的椅背上。
他抬起头,目光落在了侯亮平的脸上。
那目光很平静,没有愤怒,也没有同情,象是在看一份与自己无关的报告。
“道歉?”
刘星宇开口了。
“你的道歉,是为了你自己被降职,还是为了陆亦可被停职?”
这个问题,象一把锋利的手术刀,直接剖开了侯亮平所有想要辩解的借口。
侯亮平的身体微微一颤。
他没有回避刘星宇的目光。
“都有。”
他坦然承认。
“但根源,在我。”
“这几天,我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什么也没干。”
“就把那本我以为自己倒背如流的《刑事诉讼法》,从第一个字,看到了最后一个字。”
“我看了三遍。”
侯亮平的眼框,慢慢红了。
“我终于明白了。”
“我错得有多离谱。”
他看着刘星宇,声音里带着深深的懊悔。
“我一直以为,我代表的是正义,我抓的是贪官,我办的是好事。”
“所以,为了这个‘好的结果’,手段可以不重要,程序可以被忽略。”
“我甚至觉得,那些条条框框,是束缚我办案的枷锁。”
他的声音,开始颤斗。
“但是我现在明白了,刘省长。”
“如果我侯亮平,今天可以为了抓一个贪官而破坏程序。”
“那明天,就会有另一个人,为了他自己的目的,也来破坏程序。”
“到那个时候,法律的尊严何在?”
“我们这些执法者,和那些我们亲手抓起来的罪犯,又有什么区别?”
刘星宇依旧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办公室里一片死寂。
侯亮平继续说了下去。
“是我,把陆亦可带上了一条错路。”
“是我,让她觉得只要动机是好的,就可以无视一切规则。”
“她被停职,责任全在我。”
“我错了,刘省长。”
他再次重复,这一次,声音里已经带上了哭腔。
“我为我的无知、傲慢和自负,向您道歉。”
“也为我给汉东省政法工作带来的恶劣影响,向组织道歉。”
刘星宇的目光,依旧平静。
“说完了?”
侯亮平愣了一下,点了点头。
“那份省法制办出具的《风险评估报告》,你看了吗?”
刘星宇冷不丁地问道。
侯亮平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那份报告,季昌明书记派人送给了他一份复印件。
“看了。”他艰难地回答。
刘星宇的声音冷了下来。
“那你现在知不知道,你任何一次所谓的‘便宜行事’,都足以让辩护律师,在法庭上把你的全部证据,变成非法证据?”
“你知不知道,因为你的程序违规,这个案子,很可能被全盘推翻?”
“你知不知道,你不是在办案,你是在给那些腐败分子,递上脱罪的刀子!”
刘星宇的每一句话,都让侯亮平的身体颤斗一下。
他的头,越垂越低。
“我知道了……我错了……”
“一句错了,就完了?”
刘星宇的声音陡然拔高。
“那些被你违规会见的证人,他们的安全,因为你的自作主张而受到威胁,怎么弥补?”
“整个汉东检察系统的公信力,因为你的知法犯法而受到损害,怎么挽回?”
侯亮平的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以为自己已经醒悟了。
但现在他才发现,刘星宇比他看得更深,更远。
他看到的,是系统性的崩塌。
许久。
侯亮平抬起头,双眼通红,目光里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
“刘省长,我愿意接受组织的一切处理。”
“哪怕是让我脱下这身制服,我也绝无怨言。”
办公室里,再次陷入了寂静。
刘星宇看着他。
良久。
他忽然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沙书记让你写的那份检查,写了多少字了?”
侯亮平没想到他会问这个,愣了一下,才本能地回答。
“报告刘省长,一万字的检查,已经写了八千字,还差两千字就能完成。”
他说完,等待着刘星宇的下一句训斥。
刘星宇却摇了摇头。
“不够。”
侯亮平的心,沉到了谷底。
还不够?
难道省长对自己,真的就厌恶到了这种地步?
“重写。”
刘星宇的声音,不容置疑。
侯亮平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绝望。
就在这时,刘星宇的下一句话,却让他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我不要你那一万字的检讨。”
刘星宇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走到他的面前。
他的目光,第一次带上了一种审视之外的情绪。
那是一种……期望。
“我要你,重写一份一万字的报告。”
“报告的题目,叫作——”
刘星宇一字一句,声音在空旷的办公室里,掷地有声。
“《关于在汉东省检察系统,全面推行程序正义的实施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