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身负“鹰眼”的朱慈烺而言,这赌局着实如同儿戏。
纵然那文爷洗牌手法花哨迅捷,落在他眼中却如同逐帧慢放,三十二张骨牌的方位、次序,全都了然于胸。
骰子落定,发牌顺序既定,他只需依照脑中图录精准切牌,便已立于不败之地。
此时文爷那颗光溜溜的脑袋如同煮熟的卤蛋,油光锃亮,那两撇胡须更是气得翘上了天。
周围方才被他杀得片甲不留的赌客,此刻见这少年为他们“报了仇”,无不拍手称快,欢调用好之声此起彼伏。
朱慈烺看着面前堆积如山的银两,满意地笑了笑,对着文爷拱了拱手:“大叔,承让了。
晚辈今日运气实在不错,不过老话说的好,见好就收。这些银子,晚辈就却之不恭了。”
“不行!!”文爷猛地一拍桌子,“再赌一把!你小子,你……你……”他直觉对方有古怪,想说“出千”。
可牌是从自己手里发出去的,流程毫无破绽,这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朱慈烺连连摆手:“不了不了,真不玩了。难道你们这如意坊,赢了钱还不让客人走吗?”
顿时,窃窃私语声四起:
“哟,如意坊什么时候这规矩了?”
“钱爷这招牌,也玩起宰客的行当了?”
“输不起就别开赌坊啊!”
文爷脸上彻底挂不住了,他额头青筋暴跳,眼看就要不管不顾地发作!
就在这剑拔弩张之际,一个清朗的声音自二楼楼梯口传来:
“诸位,稍安勿躁。”
声音不高,却让喧闹的大堂瞬间安静下来。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位身着青衫、手执白羽扇、作书生打扮的年轻人缓步走下。
他面容清秀,眼神锐利,颇有几分羽扇纶巾、运筹惟幄的气度。
他径直走到朱慈烺面前,拱手一礼:“这位客官,搅扰了。小生宇文亮,忝为这如意坊管事。
不知阁下高姓大名,可否赐教?”
“杨瑞。”
“杨公子,果然英雄出少年。我们钱老板在楼上备了清茶,想请公子移步一叙,交个朋友。不知杨公子可否赏光?”
朱慈烺眉毛一挑,故意问道:“哦?若我不同意上去,莫非这些赢来的银子,便带不走了?”
“杨公子说笑了。开门做生意,信誉为本。您若不愿上楼,自然可以随时带着银两离开,我如意坊绝无一人敢阻拦。”
他侧身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当然,若公子愿赏脸,钱老板必扫榻相迎。”
朱慈烺心中暗笑,他此行的目的本就是为此。
他回头与崔秋实交换了一个眼神,见后者微微颔首,便朗声道:“我这人平生最爱结交四方豪杰。
既然钱老板盛情相邀,那就劳烦宇文兄带路吧。”
“杨公子,请。”
在宇文亮的引领下,朱慈烺坦然举步,崔秋实默然紧随其后。
文爷嘴唇嚅动似乎还想说什么,宇文亮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却让文爷瞬间禁若寒蝉,生生把话咽了回去。
登上二楼,景象与一楼迥异。
二楼同样宽敞,却被精心隔成了数个局域。
甫一上楼,左手边便是一间银库——竟连一扇门都没有!
里面金银锭、铜钱串堆积如山。
朱慈烺震惊的并非其财富之多,而是这钱库竟如此毫不设防,足见主人对其掌控力与威慑力的绝对自信。
右手边则是一间阴森的房间,铁链、皮鞭等刑具挂在墙上。
几名衣衫褴缕、鼻青脸肿的人被反绑双手吊在半空,奄奄一息。
宇文亮语气平淡地解释:“这些都是欠债不还,或是胆大包天在坊内出千之徒。”
最后,宇文亮将二人引至最里间,也是最大的一间房。
推门而入,并无想象中赌场大佬房间的乌烟瘴气与凌乱奢靡。
相反,这里布置得极为考究:地面铺着柔软的西域地毯,墙壁上挂着几幅意境深远的山水古画,多宝格里陈列着不少古玩玉器,角落的紫铜熏炉里袅袅升起淡雅的檀香。
若非房中肃立着七八个彪悍护卫,几乎让人误以为走进了哪位风雅文士的书斋。
房间中央,一张宽大的紫檀木桌后,一位年约四旬的中年人正埋首案前。
他一只眼睛戴着黑色眼罩,左手明显缺了几根手指,此刻正用残存的手指灵活地拨弄着算盘,在一本厚厚的帐簿上记录着。
此人便是钱金贵。
宇文亮上前,在钱金贵耳边低语数句。
钱金贵手中动作未停,头也不抬:“自古英雄出少年呐,没想到,咱这济南府的地面上,还能冒出杨公子这般高手。坐。”
朱慈烺也不客气,依言坐下,不再绕弯子:“钱爷,晚辈杨瑞,今日在贵宝地多有得罪,实属无奈,还请钱爷海函。
今日早些时候,舍妹与家仆年少无知,在贵坊与人起了些误会,家仆水生被扣了下来。
说好的三千两赎金,晚辈如数奉还,此外,再额外孝敬您一千两,算是赔罪。恳请钱爷高抬贵手,放了他吧。”
钱金贵这才停下拨算盘的手,挥了挥那残缺的左手。
不一会儿,两名打手便拖着一个人进来,正是水生!
只见他此刻鼻青脸肿,脑袋比平时肿了大一圈,嘴角还挂着血丝,见到朱慈烺,羞愧地低下头,嗫嚅道:“少……少爷……”
“是他吧?”
“是。”
“后生,你倒是打得好算盘。用从我这儿赢去的钱,再来赎你的人。这规矩,恐怕不是这么讲的吧?”
一旁的崔秋实低声提醒朱慈烺:“杨兄,济南府道上,确有这不成文的规矩,赎金需是‘干净’的钱。”
朱慈烺坦然道:“钱爷,晚辈初来乍到,不懂贵地的规矩,还望恕罪。
但在晚辈看来,既然钱是我凭本事从这桌上赢走的,那它们自然就是我的。
我拿我自己的钱,来赎我的人,这难道不是合情合理么?”
“小子,挺狂啊。你就不怕,我今日不光扣下你的钱,连你这个人,也一并留下来?”
朱慈烺毫无惧色,反而轻轻一笑:“钱爷说笑了。方才上楼,见您这银库连扇门都不设,生意又如此兴隆,便知钱爷您在这济南府,定是位说一不二、极重信誉的豪杰。
楼下那么多双眼睛看着晚辈赢钱上来,若钱爷今日为了区区几千两银子就砸了自家金字招牌,这消息传出去,往后谁还敢来如意坊找痛快?
钱爷是做大生意的人,想必不会因小失大。”
“哈哈哈哈!”钱金贵闻言,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好!好个有胆有识的伶牙俐齿!老子欣赏你!”
“不过,欣赏归欣赏,你坏了老子的规矩,也是真的!
就这么让你走了,我钱金贵以后还怎么带兄弟,怎么在这济南府立足?”
他猛地一掌拍在紫檀桌上,声音陡然拔高:
“想带人走?可以!按老子的规矩来!你跟他赌一把!赢了,人你带走,银子,也一分不少全是你的!”
“要是输了,就连人带钱,一并给老子留下!这,就是我钱金贵的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