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晓看合同看得非常慢，也非常专注。
她那双平时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此刻变得异常锐利，像鹰一样，不放过任何一个字，任何一个标点符号。镜片后的目光，从最初的轻松审视，逐渐变得凝重，最后，只剩下难以置信的震惊。
林语汐坐在她对面，连大气都不敢喘。她端起水杯，喝了一口冰水，试图压下自己莫名的紧张。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原本热闹的谈笑声，消失了。空气中，只剩下刀叉碰撞的轻微声响，和苏晓指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这种等待，简直就是一种煎熬。林语汐感觉自己手心又开始冒汗了。她心里忍不住胡思乱想。难道是股份有问题？比如是什么虚拟股，或者有苛刻的兑现条件？还是说，在创作自由那一条里，藏了什么后门条款？又或者，是关于违约责任的部分，写得特别苛刻？
她越想，心越慌。
终于，在过了将近半个小时后，苏晓看完了最后一页。她“啪”地一声合上合同，动作大到引来了邻桌的侧目。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仿佛刚打完一场硬仗。
然后，她抬起头，用一种极其复杂的眼神，看着林语汐。
“语汐，”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严肃，“你老实告诉我，你和这个顾氏集团的ceo，顾霆深，到底是什么关系？”
林语汐的心，咯噔一下。她最怕的问题，还是来了。
“我们……是……”她咬着嘴唇，不知道该怎么说。是恩人和被报恩的人？是商业合作伙伴？还是……一个她自己都理不清关系的，复杂的存在？
“朋友？”苏晓替她猜了一个，眼神锐利。
林语汐摇了摇头。
“那是什么？亲戚？总不能是……情人吧？”苏晓的表情，变得有些古怪，甚至带上了一丝审判的意味。
“不是！”林语汐立刻否认，“都不是。”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把雨夜的事情，简单地，跟苏晓说了一遍。当然，她隐去了所有关于“奇迹”，关于顾霆深那些超乎常理的帮助，只说，自己曾经在他落魄的时候，帮过他一个小忙。而现在，他飞黄腾达了，想要报答她，投资她的设计才华。
她努力把整个故事，讲得像一个现实版的“王子报恩记”。
苏晓听完，沉默了。她看着桌上的这份合同，又看了看林语汐，眼神里的复杂，变成了震惊，和一丝……浓浓的同情。
“语汐，你是不是傻？”苏晓憋了半天，终于憋出了一句。“你还真以为天上掉馅饼啊？你这掉下来的不是馅饼，是掉下来一个男人，想用金山把你活埋了！”
“啊？”林语汐被她骂得有点懵。
“你真以为，这只是一份简单的‘报恩’合同？”苏晓用手指，重重地敲了敲那份合同，声音不大，但很有力。
“难道不是吗？”林语汐反问。
“当然不是！”苏晓的语速，瞬间变快了，像连珠炮一样，“我做法务这么多年，审过的合同，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我从来，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一份合同！”
“这……这合同到底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陷阱？”林语汐的心，彻底悬了起来。
“陷阱？这合同里，连个蚂蚁坑都没有！它干净得，就像一张白纸！”苏晓的情绪，有些激动。“你知道吗？这份合同，从法律角度来看，它根本就不是一份平等的商业合同！它就是一份彻头彻尾的……赠与合同！”
“赠与合同？”林语汐彻底糊涂了。
“对！”苏晓指着合同的条款，一条一条地，给她分析。“你看这里，投资方，也就是顾氏集团，只承担了所有的义务。出钱，出人，出资源，承担所有风险。而你，作为合作方，几乎只享受了所有的权利！你拥有最高的决策权，绝对的创作自由，还凭空拿了百分之十的原始股！”
“再看这里，违约责任。上面只写了，如果顾氏集团违约，他们需要赔偿你巨额的违约金。但是，关于你如果违约，需要承担什么责任，这里，一个字都没写！”苏晓越说，声音越大：“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这意味着，就算你明天撂挑子不干了，拿着那五个亿去周游世界了，顾氏集团，从法律上，都拿你一点办法都没有！你拍拍屁股走人，他连告你的资格都没有！”
“还有这个！最离谱的！”苏晓翻到最后一页，指着那个签名，声音都在发颤。“这份合同的甲方，是顾氏集团。但是，在签字盖章的地方，除了顾氏集团的公章，还多了顾霆深本人的亲笔签名和私章！这在商业合同里，是极不规范，也是极不寻常的！”
“这代表着，这份合同，不仅仅是公司行为，更是他的个人行为！他用他个人的名义，为你做的担保！将来，就算顾氏集团的股东，或者董事会，对这份合同有异议，想要终止合作，只要顾霆深本人不同意，他们就动不了你！他这是拿自己的身家和声誉，在为你保驾护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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轰的一声。林语汐的大脑，一片空白。
她感觉自己，好像被一道惊雷，从头到脚，劈了个通透。
她以为，自己已经把这份合同，看得够仔细了。她以为，自己已经理解了顾霆深，那包裹在商业逻辑下的善意。
可她没想到，她看到的，依然只是冰山一角。
他哪里是在维护她的自尊心。他这根本就是，把所有的盔甲，都穿在了她的身上。把所有的后路，都替她铺好了。把所有的风险，都由他一个人，扛了下来。他给她的，根本就不是什么“商业合作”，而是一个，绝对安全，绝对自由，可以让她毫无后顾之忧，尽情去飞翔的，象牙塔。
“语汐，你醒醒！”苏晓摇了摇她的肩膀，把她从巨大的震惊中，拉了回来。“一个男人，为你做到这个地步……如果这都不算爱……”苏晓看着她，欲言又止。
“别胡说！”林语汐立刻打断她，脸颊滚烫，心乱如麻，“我们不是那种关系。”
“不是？”苏晓挑眉，一脸“你骗鬼呢”的表情，“行，你说不是就不是吧。但是，我必须以一个律师，和一个朋友的身份，提醒你。”
“什么？”
“这份合同，你不能就这么签了。”苏晓的表情，再次变得严肃。
“为什么？你不是说，这合同对我很有利吗？”林语汐不解。
“是，它对你很有利。但是，它对顾氏集团，对顾霆深本人，太不公平了。”苏晓一字一句地说道，“语汐，人情债，比金钱债，更难还。”
“他今天，可以为你铺好所有的路。但你有没有想过，你接受了这份，近乎于‘卖身契’的合同，你以后，在他面前，就再也直不起腰了。”
“你会被这份巨大的人情，压得喘不过气来。你将彻底失去，和他平等对话的资格。”
苏晓的话，像一盆冰水，从头浇下，让林语汐瞬间清醒了过来。那张因感动和震撼而发烫的脸颊，瞬间冰冷。
是啊。她怎么忘了这个。
她一直想要的是平等，是独立。可如果她接受了这份，完全不对等的合同，那她所谓的“独立”，不就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吗？她将永远，都活在他的羽翼之下。永远，都只是那个，被他保护，被他施舍的小女孩。
不。她不要这样。
林语汐的眼神，一点一点地，冷了下来，燃起了愤怒的火焰。
她看着苏晓，无比坚定地说道：“晓晓，你说的对。”
“那……你想怎么做？”苏晓小心翼翼地问。
林语汐没有回答。她只是拿起那份合同，和自己的包，站了起来。
“晓晓，今天谢谢你。这顿饭，我请了。我还有急事，先走一步。”
说完，她甚至不等苏晓反应，就转身，快步走出了餐厅。
她要去哪？她要去见顾霆深。
她要把这份合同，扔回他的脸上。然后，告诉他。她林语汐，不需要他的施舍！她要的，是堂堂正正的，平等的合作！如果他给不了，那这个合作，不要也罢！
坐上出租车，林语汐直接报了顾氏集团的地址。
她拿出手机，找到了陈莫的电话，拨了过去。
电话很快就接通了。“林小姐，您好。”陈莫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礼貌。
“陈特助，我要见顾总。”林语汐的声音，冰冷而强硬，不带一丝感情。
“现在吗？”陈莫似乎有些意外，“可是，老板他……”
“我不管他现在在干什么，我只给你十分钟。”林语汐的语气，不容置疑，“十分钟后，如果我见不到他，这份合同，我会当着所有媒体的面，撕掉它。”
电话那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林语汐冷笑一声，加重了筹码：“你猜，到时候，明天的头条，会是‘顾氏集团欺压新锐设计师’，还是‘顾氏总裁为爱豪掷千金，却被当事人怒斥为羞辱’？你觉得，哪一个标题，更能让顾氏的股价……更有趣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