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几乎将他撕裂的痛楚,从心脏最深处炸开,沿着每一根血管疯狂冲撞。他握着手术刀的手,那股无法抑制的颤斗,变得更加剧烈,几乎要让他握不住掌中那片薄薄的金属。
不行。
不能这样。
情绪救不了她。
颤斗的手只会加速她的死亡。
许默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那双幽深的眸子里所有的脆弱与痛苦都已褪去,只剩下手术刀锋般的冷静与锐利。
他一步上前,动作快而稳,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他俯身凑近秦水烟,冰凉的指尖轻轻拨开她被鲜血浸透黏在脸颊上的发丝。他的目光如同一台最精密的仪器,迅速扫过那道狰狞的伤口。
割喉。
伤口深可见骨,切口平整,是单刃利器所为。
颈总动脉、颈内静脉、气管……几乎被完全切断。声带也受到了严重损伤。
他拿出随身携带的小型电筒,撑开她的眼皮。
瞳孔对光线还有极其微弱的反应。
他再伸手探向她的脉搏。
几乎摸不到了。
心跳微弱得象风中残烛,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熄灭。
危在旦夕。
许默深吸一口气,将胸腔里最后一点杂念都吐了出去。
他的大脑此刻变成了一台高速运转的机器,无数的人体解剖图、血管分布图、神经走向图、以及马教授讲解过的各种极端病例,在他脑海中飞速闪现、重叠、分析、最终汇聚成一条唯一的生路。
他视线落在秦水烟那青紫的唇上,没有半分尤豫,伸手捏开了她的下颌。
然后,他从自己白大褂最贴身的内袋里,取出一个用油纸细细包裹着的小方块。他用指甲小心翼翼地揭开层层油纸,露出一片薄如蝉翼、色泽金黄、散发着奇异药香的半透明薄片。
他将那片东西,压在了秦水烟的舌根之下。
他这一连串行云流水的动作,让旁边那位主刀医生都看愣了。
这位医生已经鏖战了数小时,眼睁睁看着这个年轻的生命体征一点点消失,几乎已经宣判了她的死刑。此刻见一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进来就做出如此古怪的举动,他立刻皱起了眉头。
“你给她吃了什么?”医生的声音因为极度疲惫而沙哑。
许默没有抬头,目光依旧死死锁定着秦水烟的脸,嘴里吐出三个字。
“人参片。”
“什么?”医生显然没听清,或者说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种时候,给一个濒死的病人喂中药?简直是胡闹!
许默终于抬起眼,那双黑沉沉的眸子静静地看着对方,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
“千年野山参。”
千年?
野山参?
主刀医生彻底愣住了。他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一个彻头彻尾的西医,在他看来,中医药材或许能调理身体,但要在这种与死神赛跑的生死关头“续命”,简直是天方夜谭。
这是万医生留给他的遗产。
当年在和平村,万医生在弥留之际将自己毕生珍藏都交给了他。
其中最珍贵的,就是三支真正的百年野山参。而许默刚刚用掉的这一片,正是从其中年份最久、药性最烈的那一支上切下来的。
他一直将它用油纸包好,贴身收藏。这是他压箱底的保命符,想着有朝一日,至亲或是自己遭遇不测,能靠着它吊住一口气,等来救援。
他一共分了三份。一份给了姐姐许巧,一份给了最好的兄弟顾明远,最后一份留给了自己。
他想过无数种它会被用掉的可能,却唯独没有想到,最后会用在秦水烟身上。
也好。
许默的指尖轻轻拂过她冰冷的脸颊。
给你,都给你。
只要你能活下来。
主刀医生下意识就想开口呵斥,想说些什么“不科学”、“胡闹”之类的话。
可他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旁边负责监控仪器的护士,突然发出了一声难以置信的惊呼。
“主任!快看!”
护士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得尖锐,她指着心电监护仪的屏幕,手指都在颤斗。
“病人的脉搏……脉搏和心跳稳住了!血压……天哪!血压在回升!”
“快!肾上腺素准备!”
什么?
主刀医生猛地转过头,视线死死钉在那块小小的屏幕上。
屏幕上,那条原本已经趋于水平、时不时才微弱跳动一下的绿色波纹,此刻竟然……竟然真的开始呈现出规律而有力的起伏!
虽然依旧微弱,但那稳定的频率,无疑在宣告着一个医学奇迹的发生!
心脏,重新开始有力地泵出血液。
生命,正在从深渊的边缘被硬生生拽了回来。
主刀医生脸上的惊愕与怀疑,瞬间被震撼所取代。他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下意识地看向那个自始至终都平静得可怕的年轻人。
许默没有再理会任何人。
他拿起一把止血钳。
“准备手术。”
“血袋加压,继续输血。准备血管吻合线,我要立刻进行颈动脉修复。”
主刀医生没有再提出任何质疑。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许默,然后重重地点了点头,立刻转身投入到了紧张的准备工作中。
整个抢救室的氛围,在这一刻悄然改变。
所有人都动了起来。
……
接下来,是长达十二个小时的鏖战。
这是一场精细到微米级别的战争。
时间在无影灯下被无限拉长,每一分每一秒都充满了变量。
无菌布隔开的世界里,只剩下各种监护仪器规律的滴答声、金属器械清脆的碰撞声、以及许默沉稳冷静的指令声。
“七号线。”
“组织钳。”
“吸引器。”
他的每一个动作都精准得如同机器,每一次下刀、每一次缝合,都堪称艺术品。那双手,在几个小时前还因为恐惧与绝望而剧烈颤斗,此刻却稳得象磐石。
汗水浸透了他的手术服,顺着额角滑落,模糊了他的视线。立刻有护士上前,为他轻轻擦去。
他浑然不觉。
他的整个世界里,只剩下手术台上的那个人,只剩下显微镜下那些需要被重新连接起来的、脆弱的血管与神经。
不断有医生因为长时间高度集中的精神消耗和体力透支,而被轮换下去休息。
只有许默,象一尊不知疲倦的雕像,始终屹立在手术台前。
他已经连续站了八个小时,滴水未进。
期间,刘主任亲自进来,让他出去休息片刻,换个人来接替。
许默只是摇了摇头,目光没有离开显微镜分毫。
“我不累。”
他怎么会累。
他不敢累。
他怕他一转身,一眨眼,好不容易从死神手里抢回来的那点微弱生机,就会再次被夺走。
他要亲眼看着她。
看着她断裂的血管被重新缝合,看着她破损的气管被完美修复,看着生命的暖色,一点点重新回到她那张苍白的脸上。
他甚至觉得。
自己之所以走上学医这条路,之所以忍受那些枯燥到令人发疯的理论,之所以在福尔马林的气味中解剖了一具又一具冰冷的尸体……
冥冥之中,或许就是为了此刻。
为了她。
为了能有资格站在这里,倾尽自己的一切,把她从地狱门口,拉回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