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话说得掷地有声,铿锵有力。
原本有些沉闷的气氛,瞬间被重新点燃。
是啊,承认差距,是为了追赶。
他们是这个国家最新鲜的血液,是未来的希望。
机房里的气氛重新变得热烈起来。
秦水烟说完,不再停留,她拿起自己的教案和挎包,迈开脚步,从容地走下了讲台。
高跟鞋敲击地面的清脆声响,渐渐远去。
同学们也开始陆续起身,三三两两地朝外走。整个机房里,都充斥着关于那位新老师的、压低了声音的讨论。
“天哪,秦老师也太美了吧!我长这么大,就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
“美算什么,关键是人家有真才实学啊!你听她讲的那些东西,简直跟听天书一样,但是又觉得好有道理!”
“这就是留学生吗?气质真不一样……感觉跟咱们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
许默坐在靠窗的位置,没有动。
他还陷在那巨大的冲击里,周围的一切都仿佛与他隔了一层看不见的屏障。
“班长,还不走吗?”
一个同班同学路过他的座位,有些奇怪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许默的身体微微一震,象是被惊醒了。他缓缓抬起头,那双幽深的眸子里,依旧是一片空洞的茫然。
过了几秒,他才慢慢聚焦,认出了眼前的人。
他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然后平静地收拾好桌上的书本,起身,随着剩下的人流,朝机房外走去。
他的动作不疾不徐,背脊挺得笔直,从外表上看,与平日里那个冷静自持的医学院学霸,没有任何区别。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每一步都走得有多艰难,象是踩在棉花上,深一脚浅一脚,随时都可能跌倒。
刚走到教程楼的门口,刺眼的阳光扑面而来,让他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
“快看!那不是秦老师吗?”
“哇,旁边那是谁?她男朋友吗?”
“不止呢,你们看!她……她好象已经有孩子了!”
几句压抑着兴奋的议论,清淅地从旁边传来。
他的脚步,猛地顿住了。
许默僵硬地抬起头,顺着那几个同学的视线望了过去。
只见远处那栋教程楼下,一棵巨大的法国梧桐树的浓荫里,静静地停着一辆黑色的伏尔加轿车。在这个自行车还是主流交通工具的年代,这样一辆轿车,无疑是身份与地位的像征。
一个穿着白色衬衫和深色西裤的年轻男人,正站在车旁。他身形清瘦,气质儒雅,正微笑着看着从楼里走出来的秦水烟。
他的手上,还牵着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
那小女孩看起来约莫三四岁的光景,梳着两个可爱的冲天小辫,象个粉雕玉琢的瓷娃娃。
就在这时,秦水烟的身影出现在了他们的视野里。
那个儒雅的男人看到她,立刻站直了身体,脸上露出了一个温柔的笑容。
而那个小女孩,则是在看到秦水烟的瞬间,就立刻挣脱了男人的手,迈开两条小短腿,张开双臂,象一只快乐的小蝴蝶,摇摇晃晃地朝着秦水烟扑了过去。
秦水烟脸上的职业化笑容,在看到那个小女孩的瞬间,便彻底融化了。
她快走几步,自然而然地蹲下身,稳稳地接住了那个扑进她怀里的小小身影。
她笑着,低头用自己的脸颊,亲昵地蹭了蹭孩子肉嘟嘟的小脸。
阳光通过繁茂的梧桐树叶,化作一片片斑驳破碎的金光,温柔地洒在他们身上。
女人美丽的侧脸,孩子天真的笑魇,男人含笑凝望的眼眸。
一家三口。
岁月静好。
许默站在教程楼门口的阴影里,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那片温暖明亮的光,与他所处的这片阴冷黑暗,泾渭分明,仿佛两个永远不会交汇的世界。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平静地看着秦水烟的侧脸。他看见她和小女孩不知道在说些什么,逗得孩子咯咯直笑,而她自己的唇角,也始终扬着一抹明艳动人的弧度。
那笑容,比此刻的阳光,还要璨烂,还要灼人。
也……还要遥远。
许默感觉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的铁锈味。
他死死咬住后槽牙才将那股翻涌的气血压了下去。
他又想起五年前那个夏天,部队医院里那间消毒水气味浓得刺鼻的白色病房。
秦水烟过来跟他分手。
她还是那么好看,穿着一件干净的白衬衫,乌黑的长发扎成马尾,素面朝天,却依旧明艳得让整个惨白的病房都生动起来。
“许默,我厌了。”
“腻了。”
“我不想再待在和平村了。”
整个世界都在那一瞬间静止了。
他只能听见自己心脏被寸寸碾碎的声音。
他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
他一直都知道。
她是天上的云,是高不可攀的明月光。而他,不过是和平村泥地里一株见不得光的野草。他们的相遇,本就是一场荒唐的意外。
可他还是抱着一丝侥幸,以为只要他再努力一点,再拼命一点,就能留住她。
原来,都是徒劳。
如今梦醒了,她要走了,回到她本该属于的地方去。
他有什么资格挽留?
巨大的绝望与无力感像潮水般将他淹没。
他看着她那张平静到近乎冷酷的脸。
“我们……我们以后……还能再见面吗?”
她沉默了很久。
久到他以为她不会再回答。
然后,她才轻轻摇了摇头,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没有半分波澜。
“我们还是不要见面的好。”
说完,她站起身,将那个他没有接的苹果,轻轻放在了床头柜上。
她转身就走,没有一丝一毫的留恋。
从始至终,她都没有掉一滴眼泪。
他没有资格不甘心。
他从未有过一丝一毫的不甘心。
被她甩了,他认了。因为他清楚地知道,是他高攀了。他们之间的差距,是云与泥的距离,是一道他耗尽一生也无法跨越的天堑。
可是此刻,就在这里,在清大的校园里,在五年后的今天。
当他亲眼看着她站在另一个温文尔雅的男人身边,看着她温柔地抱起一个粉雕玉琢的孩子,看着他们组成一幅如此和谐美满的“全家福”时……
一种从未有过的、陌生的情绪,象一株淬了毒的藤蔓,从他心脏最深处破土而出,疯狂地缠绕、收紧,勒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那不是嫉妒,也不是怨恨。
而是一种……迟到了五年的、铺天盖地的……不甘心。
一个荒唐到近乎可笑的念头,不受控制地浮了上来——
如果……
如果当年他的家世能好一点,哪怕只是一点点。
如果他不是地主家的狗崽子,而是一个清清白白的农民子弟。
是不是……是不是他就能配得上她了?
那样的话,就算最后还是被她甩了,他至少也能挺直腰杆告诉自己,他努力过,他争取过。而不是象现在这样,象一条被主人一脚踹开的丧家之犬,连挣扎一下的资格都没有,只能在心底承认,自己……不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