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尽头的窗户没有关严,初夏的风便顺着缝隙溜进来,带着一股医院特有的、混合着来苏水的冰冷气息,悄无声息地缠绕上人的脚踝。
秦水烟独自走在这条长长的、空旷的走廊上。
她脚上那双柔软的布鞋踩在水磨石地面上,几乎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风穿过走廊时带起的、若有似无的呜咽声,在耳边回响。
她要去许默的病房。
就在半个小时前,秦峰通过军区的内部线路给她打来了电话,告诉她许默醒了。
这个消息本该是天大的喜讯,可秦水烟的心,却象是被一块沉重的铅块坠着,不断向下沉,沉入一片冰冷刺骨的深海。
她的脑海里,反复回响着几天前,同样是通过那条线路,她与秦峰的另一段对话。
“阿峰,我想请你帮我查个人。”
电话那头的秦峰似乎正在处理文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耐烦的沙沙声:“谁?”
“陆知许。美籍农业专家,现在就在和平村。”秦水烟的声音压得很低,确保周围没有人能听见,“我怀疑他的身份有问题。”
秦峰那边的动作停顿了一下。“怎么个有问题法?”
“说不上来。”秦水烟斟酌着词句,“他给我的感觉很奇怪,而且……他似乎在有意无意地打探一个叫林靳棠的人。”
“林靳棠?”秦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语气里带着一丝疑惑,“没听过。很重要吗?”
“很重要。”秦水烟的声音冷了下来,“他一年前在沪城待过,身份是美国来的工程师。阿峰,你帮我查查这个陆知许的底细,越详细越好。我觉得他来者不善。”
“行,我知道了。”秦峰答应得很干脆,“一个美国专家而已,能有什么问题。我让下面的人去查一下,有消息了告诉你。”
然而今天,秦峰带给她的消息,却让秦水烟如坠冰窟。
“姐,关于那个叫陆知许的美国专家,我查了。”
秦水烟的心,在那一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但是,”秦峰的声音压得极低,象是在说什么绝对的机密,“我刚开始顺着他入境的文档往下查,就碰壁了。”
“一堵密不透风的墙。”他加重了语气,“我动用了一些关系,想绕过去,结果今天早上,上面直接给我发了一封密函。”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
“密函的内容很简单,只有一句话。”
“停止对陆知许的一切调查,把他当成一个普通的、来华进行农业技术援助的爱国华侨对待。”
“上面的态度很明确。”秦峰继续说道,“这个人,我们动不得,也查不得。姐,听我一句劝。离这个人远一点。不要再对他有任何好奇心,更不要试图去试探他。你就把他当成一个普通的农业教授,一个来村里镀金的贵客。完成大队交代的任务就行,其他的一概不要理会。”
“他的水,太深了。”
“深到我们秦家,现在根本就蹚不起。”
“……”
秦水烟握着听筒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寸寸发白。
她沉默了许久,久到秦峰在那头都有些不耐烦地喂了两声。
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干涩地应了一句:“……我知道了。”
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秦峰话里的意思,她听得比谁都明白。
能让军区高层直接下达密函进行保护的人物,绝不可能是个简单的农业专家。陆知许的背后,站着一股连秦峰都必须退避三舍的、深不可测的势力。
而这股势力,显然与林靳棠背后的那个特务组织,脱不了干系。
秦水烟停下脚步。
她站在许默病房的门外,却没有立刻推门进去。
她缓缓抬起手,冰凉的指尖轻轻抚上门上那块冰冷的玻璃。通过模糊的窗格,她能看到里面透出的温暖灯光,能听到隐约传来的、充满了快活气息的说话声。
可这一切,都仿佛与她隔着一个世界。
她的世界里,只剩下彻骨的寒意。
她该怎么告诉秦峰,这件事,不是她想停手就能停手的?
陆知许的目标,从一开始就是冲着失踪的林靳棠来的。他现在只是在试探,在摸排,可他是一头嗅觉敏锐的猎犬,只要被他闻到一丝血腥味,他就会毫不尤豫地扑上来,将猎物撕成碎片。 跟她重生前的记忆不一样,这一世,林靳棠整整提前了六年出现在大陆。这极有可能意味着,他是背着他背后的那个特务组织,私自行动的。
所以他的死,才没有在第一时间掀起任何波澜。他那个作为中美建交工程师的公开身份,就象一颗投入大海的石子,悄无声息地就消失了。
可这并不代表,这件事就真的天衣无缝。
秦水烟闭上眼,就能回想起当初处理林靳棠尸体时的情景。
她那时被仇恨冲昏了头脑,满心都是复仇的快意,许多细节都处理得相当粗糙。为了让他死无葬身之地,她甚至随便找了一具无人认领的流浪汉尸体,与他的尸体在火葬场进行了交换。
他真正的尸骨,恐怕早就被当成无主之物,不知道被丢到哪个乱葬岗去了。
只要有心人去查,去核对火葬场的记录,去追寻那个工程师的社交圈,总能发现蛛丝马迹。
陆知许,就是那个有心人。
到那个时候……
秦水烟的指尖,冰冷得象刚从雪水里捞出来。
一个可怕的词,在她脑海中清淅地浮现出来。
灭口。
一旦陆知许发现林靳棠的特务身份已经暴露,并且是死于她手。那么为了保守组织的秘密,为了铲除一切潜在的威胁,他绝对会毫不尤豫地选择——灭口。
杀掉她。
杀掉所有可能知道这件事的人。
杀掉她身边所有的朋友,亲人,爱人……
一个不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