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正在给满头大汗的老师傅们挨个倒水的许巧,听到自己名字被这么尖着嗓子喊出来,端着水壶的动作也是一滞。
她有些茫然地抬起头,清秀的脸上带着一丝困惑。
王媒婆可不管许默是什么反应。
她象是闻着腥味的猫,眼珠子一转,绕开门口这尊煞神,三步并作两步,扭着腰就往院子深处凑。
她那双精明的眼睛,在人群里一扫,就精准地锁定了那个穿着洗得发白的碎花衬衫、身形单薄的姑娘。
“哎哟!”
王媒婆一拍大腿,脸上那颗黑痣随着她夸张的笑容上下抖动,整个人象一团移动的花蝴蝶,殷勤地凑到了许巧面前。
“可算是找着你了!你就是许巧吧?”
“真是个标致的闺女!你看看这小模样,水灵灵的!”
她不由分说地就想去拉许巧的手,许巧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避开了她的触碰。
王媒婆的手在半空中僵了一下,却丝毫不觉得尴尬,转而又去夸她手里的暖水壶。
“你看看,多勤快的姑娘!知道心疼人,还给工人们倒水喝!”
“许巧啊,”她话锋一转,声音压低了些,带着几分故作神秘的亲近,“我老婆子没算错的话,你过完这个年,就二十三了吧?”
许巧没说话,只是礼貌性地点了点头,眉心却几不可察地蹙了起来。
“这个年纪的姑娘,在我们这十里八乡,那孩子都能满地跑啦!”
“你不能总顾着家里,也得为自己的终身大事想想不是?”
王媒婆唾沫横飞,一双眼睛却不住地往许巧脸上瞟,观察着她的反应。
“阿姨我呢,今儿个就是特地为你来的!”
“我这边啊,有个青年才俊,那条件,可是打着灯笼都难找!”
“在镇上的学校里当老师呢!吃公家饭的!文化人!”
“他比你大上两岁,今年二十五,不过这男人年纪大点好啊,会疼人!你这要是嫁过去了,那后半辈子,就等着享福吧!”
她一口气说了一长串,连个喘气的空隙都没有。
院子里那些干活的老师傅和顾明远他们,也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计,一个个竖着耳朵,满脸好奇地朝这边张望着。
许巧就那么安安静静地站着,听着。
她的脸上,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既没有寻常姑娘家听到说亲时的羞涩,也没有任何欣喜。
那双总是温和的眼睛里,平静得象一潭深秋的湖水,不起半点波澜。
直到王媒婆说得口干舌燥,终于停下来,眼巴巴地等着她回话时。
许巧才缓缓地,开了口。
“婶子,谢谢您的好意。”
“但是我没有想结婚的想法。”
“而且,我家里穷,成分也不好。”
“就不去眈误人家好好的老师了。”
这……
王媒婆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了。
她傻眼了。
她原以为,上次那个秦水烟,是城里来的大小姐,脾气大,性子傲,难对付是正常的。
可眼前这个许巧,瞧着文文弱弱,说话细声细气,一副风一吹就要倒的样子,怎么……怎么拒绝起人来,比那个秦水烟还要干脆利落?
连个由头都不给她留!
就在这时,屋里传来了拐杖杵地的声音。
“巧儿,外面是哪个在说话?”
一道苍老的声音,从门帘后面传了出来。
紧接着,林春花拄着那根磨得光滑的木棍,颤颤巍巍地从屋里走了出来。
“奶奶。”
许巧转身迎了上去,伸手扶住了林春花干瘦的手臂。
王媒婆的眼睛,瞬间就亮了!
正主来了!
她脸上立刻重新堆起了笑容,立马就黏了上去。
“哎呀!老姐姐!您就是林奶奶吧?”
“您身子骨可真硬朗!我老婆子大老远就听见您说话中气十足了!”
“吃过饭了吗?”
林春花浑浊的眼睛,在那张笑成了一朵菊花的老脸上打了个转。
“吃过了。”
“你是……?”
“哎哟,您看我这记性!”王媒婆夸张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我是邻村的王媒婆!今天啊,是特地来你们家,给您家巧儿说亲的!”
她一边说,一边用眼神示意林春花看旁边亭亭玉立的孙女。
“您看看,你们家这闺女,都这么大了,是不是也该谈一门好婚事了?”
“我跟您说啊,我手里这门亲事,那可是顶顶的好!”
“男方二十五岁,是个小学老师!长得一表人才,家里条件也好!”
“您老就放心吧,他家里啊,清清白白,也打听过了,说了不嫌弃你们家以前的成分问题!”
“您看,要不要让孩子们找个时间,相看相看?”
林春花听着,脸上的表情没什么变化。
她只是安静地听完,浑浊的眼珠缓缓地转动了一下,然后才慢悠悠地开了口。
“那个男青年,”她的声音沙哑而又缓慢,“住哪里?叫什么名字?家里几口人啊?”
“奶奶!”
许巧一听这话头不对,立刻就急了,扶着奶奶的手臂也收紧了些。
她皱着眉头,脸上满是抗拒。
“我不结婚。”
“您别听她的。”
林春花却象是没听见孙女的话。
她只是抬起另一只手,在那只紧紧抓着自己的、有些发凉的手背上,轻轻地,拍了拍。
许巧的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把所有的话,都咽了回去。
她只是咬着下唇,眼圈微微有些泛红。
王媒婆一看有戏,哪里还顾得上许巧的态度,急忙竹筒倒豆子一般,把男方的情况都说了出来。
“男方姓秋,叫秋少白!是新河村人,离咱们这儿不远,骑车也就一个小时的路程!”
“家里……嗯……家里是四口人!”
新河村。
一个小时的路程。
听着,好象确实不算远。
一直站在院子角落,没有出声的秦水烟,听到这里,好看的眉梢几不可察地挑了一下。
二十五岁的小学老师。
在1973年这个年代,绝对是数一数二的香饽饽。
这样的条件,就算家里再穷,也不至于拖到二十五岁还没结婚。
更何况,媒婆还特意强调了家里是“四口人”。
这听起来,就更不对劲了。
秦水烟抱着手臂,好整以暇地靠在一堆青砖上,没有说话。
她不是这个家的人。
许巧的婚事,是许家的家事,人生大事,自然还是要让人家的长辈来定夺。
她只是个旁观者。
院子中央,林春花听完王媒婆的话,沉默了。
她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看不出喜怒。
过了好半晌,她才又问了一句,问到了最关键的地方。
“我们家以前的事,村里人都知道。”
“你确定,人家当老师的,工作单位里,真的不介意?”
这话一问出来,王媒婆的心,就彻底放回了肚子里。
这是问到点子上了!
这说明老太太是真动心了!
“不介意!不介意!”
她把胸脯拍得“嘭嘭”响,信誓旦旦地保证。
“人家秋老师说了,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过日子,看的是人品,不是看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
“只要您这边点头,女方这边答应了,我们立马就能安排个时间,让两个孩子见上一面!”
“这要是成了,我老婆子保证,巧儿嫁过去,绝对不受半点委屈!”
林春花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难辨的光。
她又沉默了许久。
久到王媒婆脸上的笑容都快要僵住了。
她才终于,缓缓地,点了点头。
“那……”
“就找个机会,见一面吧。”
这话一出,王媒婆喜上眉梢,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花。
“哎哟!那可太好了!”
“老姐姐,您就擎好吧!我保证给您办得妥妥帖帖的!”
她又转过头,对着许巧那张没什么血色的脸,一顿天花乱坠的猛夸。
“巧儿啊,你可真是有福气!”
“等着啊,阿姨这就回去给你安排!”
说完,她心满意足,扭着腰,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高高兴兴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