售货员是个经验老到的中年妇女,见惯了各种场面,她瞅了瞅面前这个明艳娇俏的小姑娘,又瞟了眼旁边那个高大英俊、耳根子都红透了的年轻人。
嘿,这关系。
有点意思。
她立刻换上了一副热络的面孔,手脚麻利地从货架上取下几套衣服。
“同志,您眼光可真好!”
“这套深灰色的棉衣棉裤,是今年最新的款式,里头絮的都是新弹的棉花,又厚实又暖和,最适合老人家穿了!”
“还有这件羊绒衫,哎哟,这可是顶顶好的东西,贴身穿,比穿三件棉毛衫都顶用!”
秦水烟没理会她的吹捧,伸出纤长的手指,在那件驼色的羊绒衫上轻轻摸了摸。
触感柔软,细腻,带着羊绒特有的温润感。
是好东西。
“万爷爷,您试试?”她仰起脸,看向万医生。
万医生摆手摆得象个拨浪鼓。
“不试不试!这东西看着就金贵,别给弄坏了!”
“羊绒衫?我一个乡下老头子,穿这个干啥,糟塌东西!”
秦水烟的眉毛轻轻一挑。
她也不多劝,直接拿过那件羊绒衫,比在万医生身上。
不大不小,尺寸正好。
她又拿起那套棉衣,展开来。
“同志,就这两套,包起来吧。”
“好嘞!”售货员应得比谁都快。
万医生还想说什么,却被秦水烟一个安抚的眼神给堵了回去。
得,孙媳妇儿都发话了。
他这个当爷爷的,听着就是了。
付了钱,秦水烟又将目光转向了一直沉默不语的许默。
许默心里咯噔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
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我不用。”
他开口,声音低沉而固执。
“我衣服够穿。”
秦水烟却象是没听见,径直走到挂着一排男士大衣的货架前。
她的手指,在一件件衣服上滑过,最终,停留在了一件深灰色的毛呢长大衣上。
那大衣的款式,是当下最时兴的,剪裁利落,线条流畅,一看就价格不菲。
“同志,麻烦把这件拿下来,给他试试。”
她头也没回,直接吩咐道。
“我不穿。”
许默的声音,又冷又硬,像块石头。
他身上的旧棉袄虽然打了补丁,但干净整洁,足够御寒。
他一个乡下混混,穿这么好的衣服给谁看?
简直是糟塌东西。
秦水烟终于回过头,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她的脸上,不见半点恼怒,反而勾起了一抹浅浅的笑。
“许默。”
她轻轻地叫着他的名字。
“你是不是忘了,你现在是我的人?”
“你穿什么,用什么,都得我说了算。”
周围几个偷听的售货员都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许默的脸,腾地一下又红了。
“你……”
他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只能用那双漆黑的眸子,又气又无奈地瞪着她。
秦水烟上前一步,踮起脚尖,凑到他耳边。
“许默,你昨天晚上,可不是这个态度。”
轰——
许默只觉得一股热血,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昨天晚上……
那些纠缠的,滚烫的,失控的画面,不受控制地在眼前闪现。
他的呼吸,骤然一滞。
高大的身躯,彻底僵在了原地。
耳根处,早已红得能滴出血来。
秦水烟看着他这副纯情又无措的模样,满意地退后一步,对着早已看呆了的售货员扬了扬下巴。
“拿下来吧。”
“是,是!”
售货员如梦初醒,连忙踩着凳子,将那件大衣取了下来。
“穿上。”
秦水烟对他说道。
许默抿着唇,僵硬地脱下了自己的旧棉袄,换上了那件崭新的长大衣。
衣服穿上身的那一刻,整个店铺仿佛都安静了一瞬。
许默本就身量极高,骨架优越。
那件大衣,象是为他量身定做的一般。
笔挺的肩线,将他宽阔的肩膀勾勒得更加完美。
利落的收腰设计,衬得他腰窄腿长,身形挺拔如松。
深灰色的料子,沉稳大气,将他身上那股野性的痞气收敛了几分,却又平添了一股冷峻迫人的气场。
他只是随意地站在那里,便自成一道风景。
又帅,又有气场。
“真好看。”
秦水烟的眼里,闪铄着毫不掩饰的惊艳和欣赏。
这男人,天生就该是人中龙凤。
许默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
他下意识地扭过头,避开她的目光,看向一旁的穿衣镜。
镜子里的人,陌生得让他自己都有些认不出来。
他动了动骼膊,感觉布料在身下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很暖,很轻。
和他身上那件沉重僵硬的旧棉袄,是截然不同的感觉。
万医生在一旁看得眉开眼笑。
“好看!好看!比城里那些电影明星都好看!”
“烟烟的眼光,就是好!”
售货员也在一旁拼命点头,嘴里全是赞美之词。
“小伙子,这件大衣简直就是为你量身定做的!穿上精神多啦!”
许默被夸得愈发不自在,脸上的热度,又一次攀升到了耳根。
接下来,秦水烟又拉着他们去了老年女装店。
她给夏阿梅挑了一件暗红色的盘扣棉袄,上面绣着几朵素雅的梅花,既喜庆又不张扬。
又给林春花选了一件藏青色的棉马甲,实用又耐穿。
裤子,也各配了一条加绒的。
买完长辈的,才轮到小辈。
秦水烟想着许巧那温和踏实的性子,给她挑了一件天蓝色的确良衬衫和一条黑色的工装裤,耐穿又精神。
最后,她才给自己选了一件款式简单的米白色高领毛衣。
她的皮肤本就白得晃眼,穿上这件毛衣,更是衬得一张明艳的小脸,愈发娇嫩动人。
从服装区出来,许默和万医生手里已经大包小包,挂满了东西。
秦水烟却象是意犹未尽,又领着他们去了地下的五金店。
“同志,这种挖草药用的小锄头,给我来五把。”
“劳保手套,要最厚实的那种,拿二十双。”
“口罩也来二十个。”
她有条不紊地吩咐着。
这些,都是为了开春后上山挖药材准备的。
万医生看着她这副未雨绸缪的样子,心里是越看越满意,越看越喜欢。
从百货商店里出来,天色已经到了中午。
许默将一大堆东西,“哐当哐当”地放进拖拉机的车斗里。
每一样,都用绳子仔细地捆好,固定住。
“哎哟,可算是买完了!”
万医生长舒了一口气,一屁股坐在了驾驶座上。
逛街,可真是个体力活。
秦水烟拍了拍手上的灰尘。
“万爷爷,还没完呢。”
“我们再去一趟国营菜市场,买点肉和菜,晚上好好吃一顿!”
万医生一听,立刻从座位上蹦了起来。
“那可不行!这车上这么多好东西,没人看着怎么成?”
“万一给人顺走了,那可就亏大了!”
老人家一脸警剔地看着四周来来往往的人群,仿佛每个人都是潜在的小偷。
他想了想,自告奋勇地说。
“这样,你们俩去买!”
“我留下来看车!保证东西一样都少不了!”
老人家说着,从自己怀里掏出那沓崭新的五百块钱,塞到了秦水烟的手里。
“闺女,拿着!”
“今天你花的钱,都从万爷爷这里扣!”
“这钱要是不够,咱们再去银行取!千万别给爷爷省!”
老人家的话透着一股扬眉吐气的豪迈。
秦水烟心头一暖。
她没有推辞,大大方方地接过了钱。
“好。”
她弯起眼睛,甜甜地应了一声。
“谢谢万爷爷。”
她和许默并肩,朝着不远处的国营菜市场走去。
这个点儿的菜市场,依旧是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秦水烟一边走,一边侧过头,问身边的许默。
“你爱吃什么?”
许默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她会问这个。
他沉默了片刻,才闷闷地吐出几个字。
“不挑食。”
秦水烟闻言,轻笑出声。
她上下打量了一下他那副结实精壮的身板,眼底带着一丝捉狭的笑意。
“看出来了。”
许默的脸颊,又有些发烫。
秦水烟没再逗他,换了个问题。
“那夏奶奶呢?她喜欢吃什么?”
“还有你姐姐,她有什么偏好吗?”
提到家人,许默的神色柔和了许多。
他想了想,低声说。
“家里一年四季,吃的都是窝窝头和土豆,也没什么钱买好吃的。”
他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涩然。
“不过……听我奶奶说,以前家里条件好的时候,我爷爷……总会给她熬鸡汤喝。”
秦水烟的心,象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地蛰了一下。
她握着他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
“行。”
“那我们今天,就买两只鸡回去。”
“一只炒着吃,一只,给夏奶奶炖汤。”
她拉着他,径直走到了卖活禽的摊位前。
“老板,一只母鸡,要最肥的。”
“再来一只公鸡,挑精神点儿的。”
摊主手脚麻利地从鸡笼里抓出两只鸡,称重,捆好。
紧接着,秦水烟又拉着他,杀到了肉铺前。
“同志,五花肉,给我切十斤!”
“要肥瘦相间最好的那块!”
“牛腱子,也来五斤!”
那屠夫看着她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买起肉来却如此豪爽,也是愣了一下,随即手起刀落,很快便称好了。
最后,两人又去了水产摊。
“这鲤鱼怎么卖?”
“两条最大的,帮我收拾干净了。”
从菜市场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半个多小时以后了。
许默的左右手,彻底被占满了。
他的右手,拎着两只还在扑腾的鸡,和两条用草绳穿着鳃、尾巴还在甩动的大鲤鱼。
左手,则提着一大块用油纸包着的、沉甸甸的五花肉,和另外一包牛腱子。
除此之外,秦水烟还买了好几斤的腊肉、腊肠,以及一些香菇、木耳之类的干货,都由她自己抱着。
无数道目光,像探照灯一样,齐刷刷地聚焦在他的身上。
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那张一向冷峻的面孔,此刻写满了不自在。
他躲闪着众人的眼神,脚步不自觉地加快,只想赶紧回到拖拉机上。
秦水烟抱着一堆干货,慢悠悠地跟在他身后。
看着他那副手足无措、耳朵又开始泛红的窘迫模样,她终于没忍住,“噗嗤”一声,偷偷地笑了出来。
……真,可爱。
拖拉机旁边,万医生正歪着身子,靠在拖拉机的车斗里,脑袋一点一点的,象是小鸡啄米,眼看着就要睡熟了过去。
他怀里还宝贝似的抱着今天刚买的那堆衣服,生怕被人给顺走了。
“万爷爷?”
秦水烟走上前,放轻了声音。
“恩?”
万医生一个激灵,猛地睁开了眼睛,浑浊的眼珠里还带着几分刚睡醒的迷茫。
看清了来人,这才松了口气。
“烟烟啊,你们可算回来啦。”
他的视线随即越过秦水烟,落在了她身后的许默身上。
下一秒,老人家的眼睛,倏地一下瞪圆了。
嘴巴,也跟着张成了个“o”型。
“我的老天爷……”
“烟烟,你们这是……把整个菜市场都给搬回来了?”
秦水烟被他夸张的表情逗笑了。
“我看今天菜市场的肉和鸡都新鲜,就想着多买点。”
“反正现在天冷,东西放几天也坏不了。”
许默没说话。
他走到车斗旁,手臂一使劲,就将那一大堆东西稳稳当当地放了上去。
他动作利落,先将那两只还在叫唤的鸡塞进角落的麻袋里,又把鱼和肉用油布盖好,每一样东西都码放得整整齐齐,没有半点磕碰。
秦水烟将自己怀里抱着的干货也递了过去。
“这些也放上去。”
许默伸手接过,一言不发地安置妥当。
很快,原本还算宽敞的车斗,就被这些“战利品”堆得满满当当。
再挤上两个人,几乎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了。
万医生看着这副景象,幸福又心疼地直咂嘴。
他爬上车斗,在一堆东西里刨了刨,最后,小心翼翼地捧出了一罐包装精美的麦乳精。
铁皮罐子,上面印着一个白白胖胖的娃娃,笑得一脸喜庆。
老人家象是捧着什么稀世珍宝,用袖子仔仔细细地擦了擦罐身上的灰尘。
“说真的,”他抱着那罐麦乳精,靠在车斗上,发出了满足的喟叹,“老头子我活了这大半辈子,还没尝过这麦乳精是个什么味儿呢!”
“以前听人家说,这玩意儿,是给城里那些尊贵的干部们喝的,金贵着呢!”
秦水烟的心,象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地撞了一下。
“万爷爷,以后你想吃什么,想喝什么,我们都来县城买。”
“我们有钱呢。”
“有钱……”
他低声重复着这两个字,眼框,毫无预兆地红了。
老人猛地转过头去,抬起手,飞快地在眼角抹了一下。
“哎,好,有钱好啊……”
谁不想过好日子呢?
只是苦了一辈子,穷了一辈子,已经不敢去想了。
拖拉机“突突突”地发动了。
车子缓缓驶出县城,朝着家的方向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