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后。
天,放晴了。
前几日那场铺天盖地的大雪,依旧厚厚地积在地上,将整个和平村裹在一片纯白里。但头顶的太阳却格外慷慨,金灿灿的光芒洒下来,落在雪地上,反射出晃眼的碎光。
空气是冷的,阳光却是暖的。
“突突突——突突突——”
一阵拖拉机引擎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奉贤村清晨的宁静。
声音在万医生家门口停了下来。
院子里,万医生正和许默,还有一个面生的年轻男人一起,将晾晒室里炮制好的药材,一筐筐地往外搬。
冬日的太阳珍贵,得抓紧时间让这些宝贝疙瘩多见见光。
许默穿着一件半旧的深蓝色棉袄,袖口挽着,露出结实有力的小臂。他沉默地干着活,呵出的白气在他冷硬的脸庞前氤氲开来,又迅速散去。
听到拖拉机的声音,他手上的动作微微一顿,眼皮都没抬一下,却知道是谁来了。
果然,下一秒,一个清脆得象银铃般的声音响了起来。
“万爷爷!许默!早上好!”
一道娇小的身影,从高高的拖拉机驾驶座上灵巧地跳了下来。
秦水烟今天穿了一件黑色的短款棉外套,脖子上严严实实地围着一条纯白色的粗毛线围巾,将她半张小脸都埋了进去。整个人裹得圆滚滚的,象一只从南极跑来的、神气活现的小企鹅。
她脸上挂着明媚的笑,那双漂亮的眼睛在阳光下亮晶晶的,仿佛盛满了星光,瞬间就将这院子里的清冷驱散了大半。
万医生直起腰,看着她,脸上露出了慈祥的笑容。
“烟烟来啦。”
“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不多睡一会儿?”
秦水烟拍了拍手上的灰,几步跑到他跟前,仰着小脸说:
“今天不是约好了一块儿去县城置办年货吗?”
“早去早回嘛!”
她说着,眼睛一转,就看到了从屋里闻声走出来的夏阿梅。
“夏奶奶!”
她象只欢快的小鸟,又蹦跶了过去,从鼓鼓囊囊的口袋里摸出一个油纸包,不由分说地塞进了夏阿梅手里。
“夏奶奶,给您带了点点心,是核桃酥,味道很不错,您尝尝。”
夏阿梅乐呵呵地拍了拍她的手。
“哎哟,你这孩子,来就来,怎么次次都带东西。”
“说了多少次了,下次可不许再这么破费了啊。”
嘴上虽然这么说着,夏阿梅脸上的笑容却藏都藏不住。
秦水烟乖巧地点点头,脆生生地应道:
“知道啦。”
嘴上应着,心里却想着下次该带点什么别的稀罕玩意儿。
她安抚好了两位老人,这才把目光投向了院子角落里那个从始至终都埋头干活的高大身影。
她嘴角一翘,迈着轻快的步子走了过去。
许默正将一簸箕切好的当归片均匀地摊开,他能感觉到那道灼热的视线,以及那越来越近的、轻盈的脚步声。
他没有抬头。
直到一个温热的东西,被塞进了他冰冷的手里。
那是一个小巧的玻璃瓶,瓶身还带着暖意,通过玻璃,能看到里面乳白色的液体。
许默的动作终于停了下来。
他抬起眼,看向那双近在咫尺的、亮得惊人的眸子。
秦水烟正仰着脸看他,眼睛弯成了两道好看的月牙儿。
“是牛奶。”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小小的、献宝似的得意。
“我路过供销社,看到今天有新鲜的,就给你带了一瓶。”
“我一直揣在怀里捂着的,还是热的。”
“你快点喝,凉了就不好喝了。”
许默垂下眼帘,看着手里的牛奶瓶。
瓶身的温度,顺着他的掌心,一点点地渗透进去,驱散了指尖的寒意。
他沉默了两秒,然后,轻轻地应了一声。
“好。”
他拧开瓶盖,仰起头,将温热的牛奶一口气喝了下去。
温润的液体滑过喉咙,带着淡淡的奶香,一直暖到了胃里。
秦水烟满意地看着他喝完,这才心满意足地收回了目光。
她转过身,这才注意到一直站在旁边,有些手足无措地看着他们的那个陌生青年。
那青年看起来和许默年纪相仿,皮肤黝黑,神情有些拘谨。
秦水烟眨了眨眼,好奇地问万医生:
“万爷爷,这位是……您家亲戚吗?”
万医生笑着摆了摆手。
“不是,这位是隔壁村新来的刘知青,叫刘奋斗。”
“他听说我这里干活能挣工分,就过来帮帮忙。”
“哦……”
秦水烟点了点头,表示了解。
可她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却不自觉地转了转。
她记得,之前在这里帮忙的,明明是那个叫叶红菱的女知青。
秦水烟心里泛起一丝嘀咕,状似不经意地问道:
“那个……之前那个叶知青呢?”
“她今天怎么没来呀?”
万医生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叹了口气。
“别提了。”
“那姑娘,不来了。”
“啊?”秦水烟睁大了眼睛,“不来了?为什么呀?”
万医生看了一眼那边正在默默收拾空簸箕的许默,摇了摇头。
“我也不太清楚。”
“就是那天晚上,小默送她回去之后没两天,她就托人给我带话,说以后不来我这里帮忙了。”
“说是……家里给她寄了钱,不缺这点工分了。”
这个理由,听起来实在是有些牵强。
秦水烟的目光,立刻象两道小探照灯似的,齐刷刷地射向了许默。
她几步凑到他身边,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审问的语气,悄咪咪地问:
“许默。”
“你,老实告诉我。”
“你是不是凶人家叶知青了?”
许默眼皮都没抬一下,继续手上的活计,语气平淡无波。
“没有。”
“不可能!”秦水烟不信,她伸出一根纤长的手指,戳了戳他结实的骼膊,“人家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不来了?”
“肯定是你干了什么!”
“快说,你是不是看人家小姑娘对你有意思,就故意板着脸吓唬人家了?”
许默手上的动作一顿。
他终于转过头,看了她一眼。
“你别胡思乱想。”
“切。”
秦水烟撇了撇嘴。
她轻哼了一声,小声地嘟囔了一句。
“小气。”
许默听见了,但他没说话,只是转回头,继续干活。
秦水烟见从他这里问不出什么,也就不再纠缠了。
就在这时,夏阿梅从屋里拖着一个用蓝色粗布包裹着的、巨大的包袱走了出来,看起来颇为沉重。
她冲着秦水烟招了招手。
“烟烟啊,快来帮奶奶一把。”
“把这个大家伙,弄到你那拖拉机上去。”
“来啦!”
秦水烟立刻应了一声,小跑着过去。
她走到那个几乎有她半人高的包袱前,弯下腰,双手抓住两边,深吸一口气。
“嗨!”
她娇喝一声,手臂和腰部同时发力,竟是凭着自己一个人,就将那沉甸甸的包袱给抬了起来,稳稳地甩进了拖拉机的车斗里。
“哐当”一声闷响。
秦水烟拍了拍手,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笑。
她跳上车斗,好奇地拍了拍那个大包袱。
“夏奶奶,这里面装的都是什么呀?这么沉。”
夏阿梅走到车斗旁,跟秦水烟解释道。
“这些啊,都是小默和他那几个朋友,前段时间上山挖的草药。”
“在家里都炮制好了,你万爷爷寻思着,今天不是要去县城嘛,就带上,去县里的药材收购站碰碰运气。”
“看看……有没有人收。”
秦水烟乌溜溜的眼珠转了转。
她跳落车斗,拍了拍手上的灰,仰着脸,冲夏阿梅笑,
“夏奶奶,我能打开看看吗?”
夏阿梅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起来,摆了摆手。
“嗨,这有啥不能看的。”
“看吧看吧,你随意看。”
她的语气里满是浑不在意。
“都是些乡下地里长的土疙瘩,不值钱的玩意儿。”
许默依旧站在院子的一角,手里拿着一把用来切药的铡刀,正不紧不慢地擦拭着刀刃。
他没有看秦水烟,但眼角的馀光,却始终没有离开那道站在车斗里的娇小身影。
他看见她蹲了下来。
纤细白淅的手指,捏住了蓝色粗布的边角,轻轻一扯。
包裹,被打开了。
冬日的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进去。
那一瞬间,连空气中飞舞的尘埃,似乎都染上了一层淡淡的药香。
没有想象中的杂乱。
巨大的包裹里,是用更小的、洗得发白的旧布片,分门别类地包着的一小堆一小堆的药材。
码放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苟。
有的被切成了薄片,有的被晒干了根茎,有的还保留着完整的花叶。
秦水烟一眼就认出了那些常见的。
清热解毒的蒲公英,疏散风热的桑叶,还有补血活血的当归……
这些药材,都被处理得干干净净,品相极好,看得出炮制者的用心。
她的目光,继续往里探。
然后,她的呼吸,几不可闻地一滞。
在一个用最干净的白布包裹着的小包里,静静地躺着几根须根分明,形态酷似人形的根茎。
野山参。
旁边,还有一包根条粗壮、质地坚实、带着一股淡淡甜香的……野黄芪。
秦水烟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捻起一根野山参。
参体不大,也就她的小拇指粗细,但芦头紧密,纹路清淅,须根灵动,一看就是有些年份的纯正野货。
她抬起头,目光在院子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了正在捶着腰的夏阿梅身上。
“夏奶奶,”她状似不经意地问道,“以前万爷爷也有把这些药材,带去县城卖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