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巧捧着那盆水,愣在了原地,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他们。
“你们……你们怎么来了?”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张,目光在秦水烟明艳的脸上和万医生那张写满风霜的脸上来回逡巡。
这方圆百里,赤脚医生拢共就那么几个。
和平村和奉贤村挨得近,谁家有个头疼脑热,又舍不得花大钱去镇上的卫生院,都会来请万医生。
许巧自然是认得他的。
只是,万医生平日里从不上他们这半山腰来。
许家成分不好,村里人避之唯恐不及,生怕沾上一点关系。
万医生虽然德高望重,但也免不了要顾忌这些。
今天他怎么会突然上门?还背着那个从不离身的医药箱。
难道是……家里谁病了?
许巧的心“咯噔”一下。
秦水烟迎了上去,脸上挂着一贯的甜美笑意。
她那双明艳的眼睛弯成了好看的月牙儿。
“巧儿姐,没打扰你吧?”
“没,没有……”许巧有些结巴地回答,目光还是忍不住往万医生身上瞟。
秦水烟顺着她的视线,仿佛才想起正事一般,笑着解释道。
“是这样的,巧儿姐,我今天去奉贤村看望万爷爷,听他说年纪大了,精力不济,想收个徒弟,把这身本事传下去。”
她顿了顿,话锋一转,自然而然地落在了许默身上。
“我就想啊,你们家以前不就是在镇上开药馆的吗?许默肯定也耳濡目染,懂些药理。这不比那些什么都不懂的门外汉强多了?”
“我就自作主张,带万爷爷过来瞧瞧,看许默合不合适,有没有这个天分。”
秦水烟一番话说得轻快又自然,仿佛这只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然而,这番话落在许巧的耳朵里,却不亚于平地惊雷。
她整个人都懵了。
许巧手里的瓦盆“哐当”一声,差点没拿稳。
盆里的水晃了出来,溅湿了她脚下的泥土地。
她却浑然不觉。
她猛地抬起头,眼睛睁得大大的,难以置信地看着秦水烟,又看看一旁捋着胡子、笑呵呵的万医生。
“收……收徒?”
这两个字从她嘴里吐出来,声音都在发颤,象是梦呓。
让许默……去跟万医生学医?
她是在做梦吗?
万医生,要收她弟弟做徒弟?
许家的过往,是整个和平村都知道的禁忌。
曾经,他们也是镇上有头有脸的人家,开着不大不小的药馆,日子过得安稳富足。
可后来……
后来,天就塌了。
一夜之间,他们从受人尊敬的药馆人家,变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坏分子”。
药馆被封,家产被抄,一家人,就象是过街老鼠一样,被从镇上赶了出来,最后只能在这荒无人烟的半山腰上,搭了这么几间土坯房,苟延残喘。
村子里的人,没人愿意和他们做邻居。
村里人看他们的眼神,总是带着鄙夷和疏离。
大人们不许小孩跟他们玩。
上工的时候,分给他们的总是最累最脏的活。
分粮食的时候,他们拿到的永远是发了霉、带着砂砾的最差的一等。
名声,早就臭了。
尊严,更是被踩进了泥里。
这些年,弟弟许默为了这个家,什么苦没吃过?
他跟着燕三爷投机倒把,不是因为他本性坏,而是因为实在没有活路了,如果不额外赚点钱,一家人都要病死,饿死。
他拼了命地挣工分,天不亮就出门,天黑透了才回家,可即便如此,村里人看他们的眼神,依旧是鄙夷的。
在这个时代,一个坏了名声的人家,想要翻身,比登天还难。
出路就那么窄窄的一条,早就被有关系的人占满了。
泥瓦匠、木工、拖拉机手……这些受人尊敬、能挣钱的手艺活,老师傅们都捂得紧紧的,宁愿传给沾亲带故的远房侄子,也绝不会看他们许家一眼。
许家缺的是干活的力气吗?
不是。
他们缺的,是一个机会。
一个能被村里人重新接纳、能改善如今这潭死水般处境的机会!
而现在,这个他们做梦都不敢想的机会,就这么被秦水烟轻飘飘地,送到了她的面前。
由不得许巧不激动,不失态。
她感觉自己象是在做一场不切实际的梦,美好得让她心慌。
当万医生的徒弟。
当赤脚医生。
在这十里八乡,医生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救死扶伤,意味着德高望重。
意味着,无论你出身如何,只要你能看好病,你就能得到所有人的尊敬!
许巧感觉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
这不是梦。
这是真的。
一股巨大的狂喜和徨恐交织着冲上了她的头顶,让她的大脑一片空白。
“他……他不在家!”
许巧回过神来,声音都变了调,带着哭腔。
“小默他……他跟明远去后山的芦苇荡了,说是……说是去找野鸭蛋了!”
她怕。
她怕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会因为弟弟的恰好不在而烟消云散。
她慌乱地把手里的瓦盆往旁边一放。
“万……万医生!秦知青!你们……你们快请坐!快坐!”
她手忙脚乱地去搬院子里那两条被太阳晒得滚烫的长板凳。
“我……我现在就去把他喊回来!马上!!”
说完,她转身就要往山下冲。
那副急切的样子,仿佛慢一秒,天赐的良机就会长翅膀飞走。
因为跑得太急,脚下被一块石头绊了一下,整个人跟跄着,差点一头栽倒在地。
“哎,巧儿姐!”
那副慌张的模样,让秦水烟看得又好笑又心疼。
她连忙一把拉住了许巧的骼膊,声音依旧是那般温温柔柔。
“巧儿姐,你慢点,别急。”
“我们不赶时间,万爷爷走累了,正好歇歇脚。”
万医生也乐呵呵地被顾清辞扶着,在板凳上坐了下来。
他将肩上的医药箱取下,小心地放在脚边,然后捋了捋自己的山羊胡,对许巧摆了摆手。
“不急,不急。”
“我这把老骨头,正好也走不动了,就在这里等着那小子回来。”
许巧这才稍微定了定神。
她感激地看了秦水烟一眼,然后象是想起了什么,又一阵风似的冲进了厨房。
很快,她端着两个豁了口的搪瓷碗出来,碗里是刚舀的凉白开。
“万医生,秦知青,顾知青,你们喝水!”
就在这时,土坯房的门“吱呀”一声,又被从里面推开了。
一个头发花白,身形清瘦的老太太,拄着一根磨得光滑的木制拐杖,一瘸一拐地从屋里走了出来。
“巧儿……?”
林春花的声音沙哑而迟疑。
“这是……万医生?”
许巧象是找到了主心骨,连忙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林春花身边,压低了声音,在她耳边飞快地耳语起来。
林春花拄着拐杖,静静地听着。
随着孙女的叙述,她脸上的表情,也从最初的疑惑,慢慢转为了震惊,最后,尽数化为了一种极致的严肃和凝重。
院子里的气氛,仿佛都在这一瞬间,变得不同了。
奶孙俩都清楚地意识到,这不是一件小事。
这不是一次简单的拜访。
这是一次,足以改变许默,甚至改变整个许家未来命运的机会!
林春花听完了,沉默了片刻。
她抬起头,给了许巧一个不容置喙的眼神。
那眼神里传达的意思很明确——
去!
立刻!马上!
用最快的速度,把许默找回来!
许巧重重地点了点头,再没有丝毫尤豫,转身冲出了篱笆小院,飞快地消失在了下山的小路上。
院子里,只剩下了沉默。
林春花拄着拐杖,一步一步,缓慢地走到万医生的面前。
她没有坐下,而是就那么站着,微微弯着腰,用一种近乎审视的目光,仔仔细细地打量着眼前这位决定着她孙子未来的老人。
半晌,她才缓缓开口,声音沙哑。
“万医生。”
“你……真的打算,收我们家小默做徒弟?”
万医生抬起头,迎上她探究的目光,神色坦然。
“是有这个打算。”
林春花的嘴唇抿成了一条僵硬的直线,她停顿了一下,才问出了那个压在她心头最重的问题。
“那你……知道我们家是什么情况不?”
万医生喝了一口水,点了点头,“知道。”他看了一眼身边站着的秦水烟,笑了笑,“秦知青同我说过。”
林春花一听,心里一紧,微微握紧了手。
万医生慢慢说:“你放心,该知道的,我都了解清楚了。我收徒弟,看得不是出生,看得是他能不能吃苦。不瞒你说,我也收过几个徒弟,要么就是太笨,怎么都学不进去,把毒药当草药,要么就是太懒,晒个草药都不乐意。这些人,学了医术也是害人。”
说到这里,又看了一眼秦水烟,说,“正好我和秦知青有缘,前几天秦知青救了我一命,她听说我要收徒,就介绍你的孙子。她说你孙子人聪明,又努力,还会点医术,我正巧有空,今天就来看看情况。如果刚好合适,你家小孩又愿意跟我吃苦,今后就跟我学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