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代完了所有事,秦水烟站直的身体。
她朝着顾明远,轻轻摆了摆手。
“明天早上五点,在村口集合吧。”
“时间不早了,我回去了。”
话音落下,她便转过身,准备离开。
“我送你!”
顾明远几乎是脱口而出,急忙跟上了一步。
夜太黑了,从这里回知青点还有一段不近的路,他实在不放心她一个女同志单独走。
秦水烟的脚步,顿住了。
她没有回头。
“不用。”
她的声音比刚才更淡,象是被山风吹散的烟。
“我想一个人走走。”
“散散心。”
她需要一点独处的时间,来消化今晚发生的一切,以及,厘清那些被搅乱的,属于上辈子的记忆。
听到她这样说,顾明远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好。”
“那你……路上小心。”
秦水烟没有再回话,只是抬起脚,继续朝前走去。
她的身影,很快便被前方更浓重的黑暗吞噬,只留下一个模糊的轮廓。
顾明远在原地站了很久很久。
直到那个轮廓也彻底消失不见,他才象是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缓缓地转过身,拖着沉重的步子,往家的方向走去。
夜,恢复了它原本的寂静。
只剩下虫鸣,和风吹过棉花地的“沙沙”声。
秦水烟一个人走在回知青宿舍的土路上。
这条路,白天她和顾清辞走过无数次,熟悉得闭着眼睛都能找到方向。
可在此刻,它却显得如此漫长,如此陌生。
她脸上那些刻意维持的镇定与沉稳,在四下无人的时候,终于一点点地褪去,龟裂,然后剥落。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沉郁。
其实刚下乡,第一次在和平村见到许默的时候,她就觉得很奇怪。
她看着许默身边,总是围着顾明远,猴子那群半大的少年。
看着那个温和踏实的许巧,为了他们的家,忙前忙后。
她心里,就曾不止一次地想过。
这些人……
上辈子,都去哪里了?
她记忆里的许默,是孑然一身的。
他跟着父亲秦建国来到沪城时,就是一个人。
没有亲人,没有朋友。
象一匹来自北方荒原的孤狼,眼神里是化不开的冰霜,身上带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戾气。
他沉默寡言,却把父亲交代的每一件事都办得妥妥帖帖,成了秦家最可靠的保镖。
可明明现在,他不是一个人的。
他的身边,围着那么多鲜活的,有血有肉的人。
那个把他当成天,当成信仰的顾明远。
那个把他当成顶梁柱,全心依赖的姐姐许巧。
上辈子,他们都去哪了呢?
都死了吗?
是怎么死的?
为什么……
为什么最后,只剩下了许默一个人?
这些问题,象一根根尖锐的刺,从她重生以来,就一直扎在她的心底。
她不敢去深想。
因为每一个问题的答案背后,似乎都藏着血淋淋的真相。
但是现在,在经历了今晚的一切之后,她好象……突然就明白了。
许默。
顾明远。
他们跟着那个叫燕三爷的人做事。
投机倒把。
游走在法律与道德的灰色地带。
这在1973年,是足以致命的罪名。
一旦被抓住,枪毙,或者牢底坐穿,是板上钉钉的结局。
所以,上辈子……
他们是不是都出事了?
是不是在那场她所不知道的灾祸里,所有人都被卷了进去,只有许默,侥幸逃了出来?
他一个人,背负着所有人的命运,走投无路,才会跟着父亲去了沪城。
他带着顾明远他们走的这条路,从一开始,就是一条绝路。
在这个物质匮乏,处处需要票证的时代,他没钱,没背景,没出路。
想要让家人过上好日子,想要让身边的人不被饿死,除了挺而走险,他别无选择。
秦水烟的脚步,猛地停了下来。
她抬起头,看向那轮悬在天幕上的,清冷孤高的月亮。
月光如水,却凉得刺骨。
她忽然就理解了,上辈子,在她死后,许默为什么会自杀得那么干脆。
他对着林靳棠的心腹,开枪。
然后,将最后一颗子弹,留给了自己。
因为这个世界上,或许早就没有他值得留恋的人了。
他的亲人,他的兄弟,可能早就在他去沪城之前,就已经不在了。
是这样吗?
真的是这样吗?
夜风吹过,卷起她鬓边的一缕碎发,痒痒地扫过她的脸颊。
秦水烟闭上了眼睛。
她没有机会,再回到上一世,去问那个浑身是血的许默,问清楚他身边的人究竟都发生了什么。
去问他,顾明远和许巧,上辈子到底是怎么了。
所有的真相,都随着那一声枪响,被永远地埋葬在了过去。
但是……
秦水烟猛地睁开了眼。
上辈子的事,她无力回天。
但这辈子……
这辈子,她可以!
她可以改变许巧的命运,让她不用再为了弟弟担惊受怕,最后不知所踪。
她可以改变顾明远的命运,让他不用再跟着许默走上那条不归路,最后死于非命。
她可以改变……许默的命运。
想到这里,秦水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冰凉的空气涌入肺腑,激得她胸口一阵发紧,却也让她的头脑,前所未有的清醒。
眼神,也前所未有的坚定。
她重新迈开脚步。
……
第二天。
天边才刚刚泛起一抹鱼肚白,连最勤快的鸡都还没有打鸣。
整个和平村,还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寂静之中。
秦水烟已经起了床。
穿好衣服,将一头乌黑的长发利落地束成一个高高的马尾。
然后,她从自己那个上了锁的木箱子里,取出了一个用手帕仔细包裹着的东西。
是她的存折。
她将存折放进随身携带的军绿色帆布包里,又检查了一遍,这才拎着包,悄无声息地走出了房门。
清晨的空气,带着露水的湿润和泥土的芬芳。
秦水烟来到村口那棵老槐树下时,天色依旧昏暗。
朦胧的晨光中,一个瘦高的身影,早已等在了那里。
是顾明远。
他象一尊雕塑,一动不动地站在路边,眼睛直直地望着知青点过来的方向。
看到秦水烟的身影出现,他的眼睛“唰”地一下亮了。
他立刻朝着她跑了过来,因为跑得太急,脚下还跟跄了一下。
“秦水烟!”
他站定在她面前,开口叫的,是她的名字。
声音里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急切。
秦水烟走过去,清冷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脸上。
顾明远眼下是两团浓重的青黑,眼球里布满了红色的血丝,嘴唇干裂起皮。
整个人,都透着一股浓浓的疲惫和憔瘁。
秦水烟的眉头,不易察觉地蹙了一下。
“一夜没睡?”
顾明远用力地点了点头,又飞快地摇了摇头,似乎想掩饰自己的脆弱。
但他最终还是没能绷住。
少年人的肩膀,垮了下来,声音也沉了下去。
“睡不着。”
他顿了顿,抬起那双通红的眼睛,看向秦水烟,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几不可闻的颤斗。
“害怕。”
“害怕默哥……回不来了。”
秦水烟静静地看着他。
看着这个十八岁的少年,在巨大的恐惧和不安中,煎熬了一整夜。
她没有说那些苍白无力的安慰话。
只是伸出手,在那少年瘦削紧绷的肩膀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
“别胡思乱想。”
秦水烟收回手。
“走吧。”
“去银行。”
两个少年,一前一后,走在通往仙河镇的土路上。
顾明远跟在秦水烟身后半步的距离,沉默地看着前方那个纤细却挺拔的背影。
明明跟他一样大,可她身上那股沉稳冷静的气场,却让他感到莫名的心安。
仿佛只要跟着她,天大的事,也能找到解决的办法。
……
他们到仙河镇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
街上开始有了零星的行人,国营饭店的烟囱里冒出了袅袅的白烟,空气中飘散着一股淡淡的煤烟味和食物的香气。
银行储蓄所的木门刚刚被一个睡眼惺忪的职员打开。
秦水烟停下了脚步。
她转过头,对身后的顾明远说。
“你在这里等我。”
顾明远愣了一下,随即重重地点了点头,“好。”
他知道自己跟进去也帮不上什么忙,反而可能会因为紧张露出马脚。
秦水烟没再多言,拎着那个军绿色的帆布包,径直走上了储蓄所门前的台阶。
储蓄所里很小,只有一个柜台,柜台后面坐着一个三十岁上下的女职员,正打着哈欠,一副没睡醒的样子。
听到脚步声,她懒洋洋地抬起眼皮。
“同志,办什么业务?”
秦水烟将帆布包放在柜台上,从里面取出了那个用手帕包好的存折,递了过去。
“取钱。”
女职员接过存折,漫不经心地翻开。
当她的目光落在存折那一长串的数字上时,整个人瞬间清醒了。
她猛地抬起头,那双没什么精神的眼睛里,第一次透出了审视和锐利的光。
她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着眼前的这个女同志。
太年轻了。
看起来不过十八九岁,穿着一身干净利落的蓝色工装,扎着高马尾,明艳的五官带着一股子天生的娇贵气。
不象乡下人,倒象是从画报里走出来的大城市姑娘。
可这存折上的数字……
女职员清了清嗓子,语气也变得严肃起来。
“同志,你要取多少?”
秦水烟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她伸出一根葱白的手指,在柜台上轻轻敲了敲。
“一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