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着那双被泪水浸透的眼睛,秦水烟的心,被轻轻地刺了一下。
她微微垂下眼帘,避开了那道太过脆弱的视线。
然后,几不可闻地,点了点头。
这个动作很轻,却砸碎了许巧心中最后一丝侥幸。
“他被部队的人抓了。”
秦水烟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淅,像冰冷的雨滴,砸在滚烫的伤口上。
“平日里,他一直在帮燕三爷做事。”
“今天仙河镇的黑市被部队突击,抓了不少人。”
“这件事,你应该也是知道的吧?”
最后一句,与其说是疑问,不如说是一种陈述。
陈述一个,许巧一直在拼命逃避,却心知肚明的事实。
许巧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得一干二净,最后只剩下死人般的惨白。
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一声破碎的、象是小兽哀鸣般的气音。
然后,她再也支撑不住。
“哇——”地一声,她猛地弯下腰,双手捂住脸,压抑了许久的崩溃,在这一刻,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哽咽变成了嚎啕。
瘦削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从喉咙里哭出来。
这个家,一直都是这样。
像走在一根悬于万丈深渊的蛛丝上,每一步都摇摇欲坠,每一步都心惊胆战。
她和奶奶,靠着弟弟用那见不得光的钱,勉强维持着。
她以为,只要自己装作不知道,只要自己不去戳破,这根蛛丝就能一直撑下去。
可现在……
断了。
这一根维系着全家性命的蛛丝,终于,还是断了……
弟弟被抓了。
跟那个传说中杀人不眨眼的燕三爷扯上了关系。
这个年代,投机倒把都是重罪,更何况是跟这种人搅和在一起。
枪毙……
她不敢再想下去。
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活下去。
更不知道,该怎么去跟里屋那个病弱的老人交代。
“呜……呜呜……”
许巧蜷缩在椅子上,哭得象个迷路的孩子,瘦小的身体缩成一团,绝望而无助。
顾明远和那群半大的少年们,眼圈也红透了。
他们看着平日里坚强温柔的巧儿姐哭成这样,一个个都咬着嘴唇,别过头去,偷偷抹着眼泪。
默哥是他们的主心骨。
巧儿姐,就是他们所有人的亲姐姐。
现在,这个家,好象真的要塌了。
秦水烟静静地看着她。
看着这个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的女孩,在现实的最后一根稻草下,彻底崩塌。
她的心里,也莫名地,泛起了一丝酸涩。
上辈子的她,何尝不是这样。
在失去所有亲人,被囚于金丝笼中的时候,她也曾这样绝望地哭过。
只是,那时候,没有人来拉她一把。
秦水烟伸出手,轻轻地,复在了许巧不断颤斗的后背上。
她的掌心,带着一丝微凉的温度,通过单薄的衣衫,传递过去。
“巧儿姐。”
“你别担心。”
“我不会让许默出事的。”
许巧抬起头, 一双红肿的眼睛看着秦水烟。
那眼神,不象是看着一个人。
而象一个溺水的人,拼尽全力,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秦水烟没有移开视线,她迎着许巧的目光,反手握住了她冰凉刺骨的手。
那只手,纤细,却异常沉稳有力。
“实不相瞒,”秦水烟的语速不快,“我有两个弟弟,就在抓走许默的那支部队里。”
“他们现在,已经是军官了。”
“我会想办法,让他们通融一下,把许默放出来。”
许巧的眼睛,一点一点地亮了起来。
她的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因为太过激动,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下一秒,她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举动。
许巧猛地挣脱开秦水烟的手,从椅子上滑了下来,“噗通”一声,双膝重重地跪在了坚硬的泥土地上。
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一个劲儿地,朝着秦水烟磕头。
一下,又一下。
额头撞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
“秦知青……您的大恩大德……”
“你干什么!”
秦水烟吓了一跳,脸色都变了,她完全没想到许巧会有这么激烈的反应。
她急忙站起身,俯身去拉她。
“巧儿姐!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
她急忙站起身,俯身去拉许巧的骼膊,想把她从地上拽起来。
“有话好好说!”
可许巧却执拗地跪在地上,不肯起来。
她抬起头,满是泪痕的脸仰望着秦水烟。
“秦知青,小默是我们全家的命根子!”
“如果他没了,我跟奶奶……也活不下去了!”
“你救了他,就是救了我们一家三口的命!”
“以后……以后我们姐弟俩,给您做牛做马,也一定会报答您的!”
看着许巧这副模样,听着她这番话,秦水烟的心,象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眼圈,也控制不住地红了。
她不再废话,手上猛地用力,几乎是强硬地,将瘦弱的许巧从地上拖了起来,重新按回到椅子上。
“站起来!”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严厉。
许巧被她拽得一个趔趄,跟跄着站稳了身体。
秦水烟伸出手,用指腹有些粗鲁地擦去她脸上的泪水。
“我不是说过了吗?”
“我不会让他出事的。”
她直视着许巧的眼睛。
“巧儿姐,有我在呢。”
“你别担心。”
许巧用力的点着头,眼泪却象是断了线的珠子,怎么都止不住地往外流。
旁边的顾明远他们,看着这一幕,也是一个个咬着嘴唇,无声地流着眼泪。
秦水烟等许巧的情绪稍微平复了一些,这才松开了手。
她从自己那条的确良裤子的口袋里,摸索了一下。
然后,掏出了一张拾元的钞票,和几张零散的毛票。
她将那张拾元的“大团结”抽了出来,叠了叠,塞进了许巧的手里。
“许默这两天回不来,家里的开销不能断。”
“这个钱,你先拿着,给奶奶买药,也贴补一下家用。”
许巧的手象是被烫到了一样,猛地缩了回来,连连摆手。
“不不不!秦知青,这怎么行!”
“您肯帮忙救小默,已经是天大的恩情了,我们怎么能再要您的钱!”
这可是十块钱!
是她和许默在生产队,不吃不喝干上小半年才能挣到的工分钱!
这份恩情,太重了。
她承受不起。
秦水烟却不容她拒绝,再一次,强硬地将钱塞回了她的掌心,然后用自己的手,将她的手指一根根合拢,把那张钞票紧紧包裹在她的手心。
“拿着。”
秦水烟摇了摇头,目光扫过里屋那扇紧闭的房门。
“这不是多少钱的事。”
“你总不希望,等许默出来了,看到奶奶因为没钱吃药,病倒在床上吧?”
“到时候,他心里该多难受?”
这一句话,精准地击中了许巧的软肋。
她攥着那张带着秦水烟体温的钞票,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是啊……
为了奶奶,为了小默……
她没有资格再推辞。
“我……”
许巧的喉咙哽住了,千言万语,最后只化作了两个字。
“……谢谢。”
她低下头,看着手心里的那张崭新的“大团结”,眼泪又一次,滴落了下来。
秦水烟看着她收下了钱,心里也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