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话音刚落,还没来得及转身,就被秦水烟叫住了。
“等等。”
顾明远脚步一顿,下意识地回过头。
秦水烟还站在原地,脸上没什么表情,那双过分漂亮的眼睛正静静地看着他们。
秦水烟收回视线,弯下腰,从脚边那个精致的帆布包里,拿出了一个白色的搪瓷碗。
碗比她脸还大,上面还印着红色的“为人民服务”字样,碗口描着一圈蓝边,是这个时代最常见的样式。
可当她揭开盖在碗上的白布手帕时,一股浓郁的肉香,混合着面粉发酵后的甜香,就这么霸道地钻进了所有人的鼻腔里。
顾明远的眼睛,瞬间就直了。
他看见了。
搪瓷碗里,整整齐齐地码五个白白胖胖的肉馒头,个头十足,表皮还带着刚出锅时的油润光泽。
咕咚。
他听见自己身边的兄弟,不争气地咽了口唾沫。
他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只觉得嘴里那点微薄的津液,正在以惊人的速度疯狂分泌。
肉……肉包子!
还是这么大的肉包子!
秦水烟将搪瓷碗端在手里,朝着他们,下巴轻轻一扬。
“旁边那条小河,去把手洗干净。”
“然后过来,领包子吃。”
顾明远猛地回过神来,脸“腾”地一下就红了。
他下意识地连连摆手,舌头都有些打结。
“不,不用!秦知青,我们不……”
“我们是来帮忙的,不要报酬!”
秦水烟好看的眉毛轻轻一挑,似乎是失去了耐心。
她甚至懒得再多费口舌,只是用那双漆黑的眸子盯着他。
“快去。”
“别废话。”
那眼神很平静,可顾明远却莫名地感到了一股压力,好象自己再多说一个“不”字,就是什么天大的罪过。
顾明远剩下的话,就这么卡在了喉咙里。
他身后的三个小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都把目光投向了他。
在秦水烟那平静而逼人的注视下,顾明远只觉得头皮发麻。
他一咬牙,一跺脚,率先朝着河边跑去。
“走走走!洗手去!”
剩下三人如蒙大赦,赶紧跟了上去。
四个大小伙子蹲在河边,用清凉的河水把手上、指甲缝里的泥土冲刷得干干净净,又在自己的裤腿上使劲擦了擦,直到确认没有一滴水珠,这才忐忑地走了回来。
他们拘谨地走到秦水烟面前,一个个象等待老师发糖的小学生。
秦水烟很满意。
她伸出葱白一样的手指,从碗里捏出一个包子,放在了第一个小伙子的手心里。
“拿着。”
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
轮到顾明远时,他看着那只递到面前的白淅的手,和手上那个硕大无比的肉包子,脸颊发烫。
“秦知青……这……”
秦水烟没理会他的迟疑,直接把包子塞进了他摊开的手掌里。
包子还是温热的,沉甸甸的。
“昨天晚上做的,还新鲜。”
秦水烟的声音淡淡的,象是随口一提。
“赶紧吃吧,谢谢你们帮我干活。”
顾明远低头看着手里的包子。
这包子捏得极好,收口处象一朵精致的菊花,而最要命的是,或许是肉馅太足,面皮太薄,有一个地方竟然被撑开了一道小口。
从那道口子里,能清楚地看到里面油润喷香的肉馅儿。
是纯肉的!
顾明远的心跳都漏了一拍。
他就是给村里人干一天重活,顶天了也就换两个杂粮窝头,什么时候有过干这点活儿,就能配上一个大肉包子的待遇?
他窘迫地抬起头,脸上满是不好意思。
“秦知青,我们真没帮上什么大忙,你太客气了,这我们不能……”
秦水烟抱着搪瓷碗,打断了他的话。
“你不收吃的,那我就只能给钱了。”
她顿了顿,慢悠悠地补充道。
“无功不受禄,你们帮了我,我总不能心安理得地什么都不付出。”
“我这人,不喜欢欠人情。”
给钱?
顾明远一听,头摇得象拨浪鼓。
“别别别!秦知青!我们不要钱!”
开玩笑,要是让默哥知道他们帮个忙还收了秦知青的钱,非得扒了他们的皮不可!
比起钱,还是这个肉包子安全点。
他不再尤豫,生怕秦水烟真从兜里掏出钱来。
他狠狠地咬了一大口手里的包子。
“唔!”
松软的面皮,混合着咸香多汁的肉馅,那滋味瞬间在口腔里爆炸开来。
太香了!
顾明远幸福得眼睛都眯了起来,含糊不清地冲秦水烟挥了挥手。
“那……秦知青,谢谢你的包子!”
“我们真走了啊!”
说完,他领着其他三个同样埋头猛吃的兄弟,逃也似的离开了棉花地。
秦水烟站在原地,看着他们越走越远的背影,若有所思。
那双清亮的眸子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许默……
这个名字在她舌尖无声地滚过。
他叫人来帮她干活?
为什么?
难道真象那些没脑子的话本小说里写的那样,对她一见钟情了?
秦水烟在心里嗤笑一声。
不至于。
上辈子的许默可不是什么耽于美色的男人。
那个男人冷得象一块冰,平日里看她的眼神里,从来没有过半分热度,所有的情绪都藏得很深。
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小小的阴影。
想不通。
不过,想不通的事情,暂时就不必再想。
她找了棵枝叶繁茂的大树,在阴凉的树荫下坐了下来。
打开碗盖,她也拿起最后一个包子,小口小口地,安静地吃了起来。
吃完包子,她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碎屑,站起身。
目光扫过那片已经被清理得干干净净的责任田,她的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
不管许默想干什么。
有人送上门来当免费劳力,她没有理由拒绝。
她迈开步子,沿着田埂,朝着顾明远离开的方向,不紧不慢地走去。
……
另一头,村东头的棉花地里。
毒辣的日头炙烤着大地,空气中连一丝风都没有。
男人们光着膀子,黝黑的脊背上淌着油亮的汗珠,正弯着腰,和地里的杂草做着斗争。
许默也在其中。
他身形高大,肌肉线条流畅而充满力量,每一次挥动锄头,都精准而沉稳。
汗水顺着他轮廓分明的下颌线滑落,滴进干裂的土地里,瞬间蒸发不见。
他就象一台不知疲倦的机器,沉默地,专注地干着活。
“默哥!”
顾明远的声音由远及近,带着一股子兴奋劲儿。
许默手上的动作没停,只是眼皮懒懒地抬了一下,算是回应。
顾明远跑到他跟前,献宝似的汇报。
“默哥!弄完了!秦知青那片棉花地的草,全都拔干净了!一根不剩!”
许默“恩”了一声,声音低沉,听不出什么情绪。
顾明远嘿嘿一笑,凑近了些,压低了声音,语气里满是眩耀。
“哥,你猜怎么着?秦知青她……她还给我们一人一个大肉包子吃!”
他说着,还回味似的咂了咂嘴。
“纯肉馅儿的!那叫一个香!”
许默的锄头,终于停了下来。
他将锄头往地上一杵,直起身,那高大的身影在阳光下投下一片极具压迫感的阴影。
他没去看顾明远,目光依旧落在远处的田垄上,声音平淡无波。
“她问了?”
顾明远脸上的笑容一僵。
“啊?”
许默终于转过头,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静静地锁定了顾明远。
“我问你,她有没有问,是谁让你们去的。”
顾明远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刚才吃下肉包子的那点热乎气,瞬间散得一干二净。
他的眼神开始飘忽起来,不敢与许默对视。
“问……问了……”
“那你说了?”许默的声音更沉了。
“没!绝对没说!”
顾明远立刻把胸膛一挺,象是在发誓一样,大声保证。
“我,我没说!”
他眼神躲闪,语气却异常坚定。
“默哥你放心!你交代下来的任务,我怎么可能会出卖你!”
“我嘴严着呢!”
空气,安静了一秒。
许默就那么看着他,不说话。
顾明远被他看得头皮发麻,冷汗都快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