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知青们脸上的神情都有些不好看。
大家都是从城里来的,自尊心强得很,“收买”这两个字,简直是在指着鼻子骂她们眼皮子浅,没骨气。
“就是啊,莉莉,”另一个女知请也忍不住开了口,语气里带着几分埋怨,“大家伙就是觉得秦知青没你说的那么坏,你怎么能那么说我们?”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我们吃了人家的东西,说句公道话,难道不是应该的吗?”
“我看你才奇怪呢,”一直没怎么说话的春燕,此刻终于放下了手里的针线活。她性子本就泼辣,此刻更是被蒋莉莉的话激起了火气。
她抬起头,一双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明亮,直勾勾地盯着蒋莉莉,语气像连珠炮一样,又快又冲:
“蒋莉莉,你嘴巴放干净点!我们才觉得奇怪,你到底为什么要这么针对秦水烟?从在火车上开始,你就处处看她不顺眼。人家穿件好衣服,你说人家招摇;人家长得漂亮,你说人家是狐狸精;人家不和我们住一起,你说人家清高看不起人。现在人家大方请大家伙儿吃顿好的,你又说人家是收买人心!”
春燕越说越气,干脆站了起来,双手叉腰,摆出了一副要吵架的架势:“我们大家伙儿都想问问你,你跟她到底有什么仇什么怨啊?非要这么一天到晚地在背后嚼舌根子!”
这话一出,立刻象捅了马蜂窝,引来了一片附和之声。
“对啊对啊!春燕说得对!”
“莉莉,你这也太过了吧?秦水烟来了以后,也没见她主动招惹过谁啊。”
一个胆子大点的女知青,审视地上下打量了蒋莉莉一番,忽然象是发现了什么新大陆,恍然大悟般地开口道:“哎,莉莉,你该不会是……嫉妒她吧?”
“嫉妒?”
这个词一出来,屋子里先是一静,随即,好几个女知青的脸上都露出了“原来如此”的表情。
“你看看,秦水烟长得是真漂亮,跟画报上的人似的,皮肤又白,身段又好。再看看人家那手笔,铁锅、面粉、白花花的肉,说买就买,眼睛都不眨一下。你再看看你……”那个女知青的话没说完,但眼神里的比较意味已经再明显不过。
是啊,跟秦水烟比起来,蒋莉莉确实处处都落了下风。
论长相,她只能算清秀;论家境,更是天差地别。她平日里引以为傲的“大院子弟”身份,在秦水烟那种真正的沪城大小姐面前,仿佛就是个笑话。
这些话,象一把把淬了毒的尖刀,刀刀都扎在蒋莉莉最痛的地方。
她的脸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最后涨成了猪肝色。那双原本还算清亮的眼睛里,迅速蒙上了一层水汽,委屈、愤怒、难堪,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让她看起来象一只被逼到绝境的困兽。
“我嫉妒她?!”蒋莉莉的声音因为激动而破了音,带着哭腔,尖锐地嘶吼起来,“我会嫉妒一个资本家小姐?!一个靠着剥削人民才过上好日子的臭虫?!”
她猛地伸出手指,颤斗地指着刚刚说话的那些人,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地滚落下来:“我看是你们!是你们才被金钱腐蚀了!你们忘了主席的教导了吗?忘了我们来这里是为了什么吗?是为了建设农村,不是为了跟这种腐朽的资本家大小姐同流合污!”
“你们都被她那点小恩小惠蒙蔽了眼睛!这种人,心肠最是歹毒!你们信不信,等她利用完你们,转头就把你们卖了,你们还傻乎乎地帮她数钱呢!”
她声嘶力竭地吼完,也不管众人是什么反应,猛地一转身,扑到自己的床铺上,扯过那床洗得发白的薄被,蒙头盖住,整个身体都在被子下剧烈地抽搐着。
屋子里,因为她这番激烈的控诉,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煤油灯的火苗“噼啪”地爆了一下,才将众人从震惊中拉回神来。
躺在被子里,蒋莉莉竖着耳朵,等待着。
她等着盼儿或者春燕,或者随便哪个人,象往常一样,走过来拍拍她的被子,小声地哄她,劝她别哭了。
她等着她们说“莉莉我们错了”,“我们不该那么说你”。
她以为,只要她哭了,示弱了,大家就会重新回到她这边。毕竟,在这之前,她一直都是这个小团体里隐隐的中心。
然而,一秒,两秒,十秒……
她所期待的安慰,迟迟没有到来。
屋外,夏虫的鸣叫声愈发清淅,衬得屋内的寂静更加难熬。
终于,一个怯怯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那……咱们还聊吗?”
是那个叫新燕的女知青。
李秀华沉稳的声音响了起来,带着一丝疲惫:“聊什么聊,不早了,都赶紧拾掇拾掇睡吧,明天还要早起上工呢。”
“哎,好嘞。”
“盼儿,你那针线借我用用,我这扣子掉了。”
“给。”
“春燕,明天咱们还去那块地吗?我的天,那草跟长疯了似的……”
“可不是嘛……”
各种声音,窸窸窣窣地响了起来。
纳鞋底的声音,整理床铺的声音,低声交谈的声音,甚至还有人因为聊到什么好笑的事情而发出的压抑的轻笑声。
她们……她们竟然就这么若无其事地,继续聊天了!
她们没有一个人来哄她。
她们甚至没有再多看她一眼,就好象她刚才那番声泪俱下的表演,只是一阵风,吹过就散了。
她们把她当成了空气。
躺在被子下的蒋莉莉,身体慢慢停止了抽搐。
她睁着眼睛,死死地盯着眼前那片因被子遮挡而形成的、密不透风的黑暗。
那些熟悉的声音,此刻听在她的耳朵里,却变得无比陌生和遥远。它们像潮水,将她围困在一个孤岛上,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和寒冷。
这就是被集体排挤的感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