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下乡(1 / 1)

一星期后。

沪城火车站。

七月的太阳象个巨大的火球,炙烤着站前广场的水泥地,蒸腾起一股黏腻的暑气。

空气里,混杂着汗味、廉价肥皂味,还有老式蒸汽电单车头喷出的煤灰气息。

秦水烟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

她拎着一只光亮的樟木皮箱,箱子的黄铜锁扣在日光下闪着矜贵的光。

头上,戴着一顶时髦的米白色宽檐遮阳帽,帽檐下的那张脸,明艳得象一朵在烈日下盛放到极致的红玫瑰,皮肤是上好的羊脂玉,细腻得看不见一丝毛孔。

她身上穿着一件做工精良的白色府绸衬衫,下面是一条裁剪合体的天蓝色长裤,脚上一双小牛皮的矮跟凉鞋。

这身打扮,在这片由蓝色、灰色和军绿色构成的海洋里,象是一滴突兀闯入的牛奶。

她太惹眼了。

她周围,是攒动的人头,是激昂的红歌。

“到农村去,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

年轻的男男女女们,背着简单的行囊,脸上洋溢着一种近乎狂热的理想主义光辉。

他们三五成群,高声说笑,互相交换着彼此的来处和去向,仿佛即将奔赴的不是艰苦的劳作,而是一场盛大的集体郊游。

这些都是下乡的知青。

秦水烟也是。

但她和他们,仿佛隔着一整个世界。

无数道目光,或远或近,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来。

有惊艳,那是少年人对极致美丽的本能向往。

有好奇,那是对她这身与时代格格不入的装扮的打量。

更多的,是混杂着嫉妒与鄙夷的审视。

“看,那个女的,穿得跟个资本家大小姐一样。”

“她也是去下乡的?怕不是去体验生活的吧?”

“这种人,到了乡下,不出三天就得哭着喊着要回家。”

“看她那样子,哪象是去乡下吃苦的。”

“肯定是哪个大干部的女儿,来镀金的吧。”

“穿得跟个电影明星似的,装模作样。”

窃窃私语像蚊蚋,嗡嗡作响。

秦水烟置若罔闻。

她甚至连眼角的馀光都懒得施舍一分。

上辈子,在林靳棠那个变态的囚笼里,她听过比这恶毒百倍的诅咒,见过比这肮脏千倍的眼神。

这些小鱼小虾的议论,于她而言,不过是清风拂过山岗。

她只是静静地站在月台的阴影下,一手扶着皮箱,一手捏着那张薄薄的火车票,眼神淡漠地望着远方的铁轨。

“呜——”

一声悠长的汽笛,由远及近。

一辆绿皮火车,象一条疲惫而臃肿的钢铁巨龙,喘着粗气,慢吞吞地驶入了站台。

人群瞬间骚动起来。

检票口一开,知青们便象潮水般涌了上去,争先恐后,生怕慢了一步就没了位置。

秦水烟不急。

她等到第一波人潮过去,才拎着她的樟木皮箱,不紧不慢地走上车。

车厢里,早已人满为患。

空气混浊,充满了汗水和食物混合的复杂气味。

这时候的火车,没有对号入座的说法,全靠一个“抢”字。

秦水烟一上车,原本喧嚣吵闹的车厢,竟有了一瞬间诡异的安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被她吸引。

她象一个走错了片场的电影明星,与这节破旧、拥挤的车厢格格不入。

她径直往里走,所过之处,人们下意识地为她让开一条窄窄的信道。

她在一个靠窗的位置停下。

那里的两个青年对上她的视线,竟有些局促地站起身,主动让出了位置。

秦水烟没有道谢,只是微微颔首,算是回应。

她将那只精巧的樟木皮箱放在身边的座位上,既是占了位置,也是一道无声的屏障。

然后,她便侧过头,望向窗外。

月台上,还有没上车的家长在挥手告别,哭声和叮嘱声混成一片。

车厢里的喧闹声再次响起。

“同志,你是沪城哪个区的?我去和平公社!”

“哎呀,我也是!咱们正好做个伴!”

“我是去红旗农场的,有同路的吗?”

找到“组织”的年轻人,立刻兴奋地挤坐到一起,叽叽喳喳地聊了起来,仿佛这样就能驱散对未知的恐惧。

而秦水烟的身边,自始至终,空无一人。

她就象一幅挂在墙上的绝美油画,人人都可以欣赏,却没人敢伸手触摸。

她的气质太冷,太傲,太疏离。

那是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与生俱来的娇贵,仿佛多跟她说一句话,都是对她的亵读。

秦水烟乐得清净。

她从随身的小挎包里,摸出了一颗大白兔奶糖。

那是她仅剩的,属于沪城大小姐的最后一点甜。

她用纤长白淅的手指,慢条斯理地剥开蜡纸,糖纸发出细微的“簌簌”声。

然后,她将那颗小小的、洁白的糖果放进嘴里。

浓郁的奶香在舌尖化开。

她微微眯起眼,象一只偷吃到腥的猫,神情慵懒而满足。

就在这时。

一个略带迟疑,却清脆干净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

“你好,同志。”

秦水烟的动作顿了一下。

“这里……有人吗?我可以坐这里吗?”

她抬起头。

眼前站着一个女孩子。

年纪看起来和她差不多,也就十八九岁的样子。

扎着两条朴素的麻花辫,额前的几缕碎发被汗水打湿,贴在光洁的额头上。

她的长相,算不上多惊艳,是那种很清秀耐看的类型,一双眼睛又黑又亮,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

此刻,那双眼睛正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请求,和一丝讨好的笑意,望着她。

女孩身上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劳动布衫,袖口还打了两个小小的补丁,看得出家境并不宽裕。

伸手不打笑脸人。

秦水烟打量了她两秒,心里闪过这个念头。

她慢吞吞地将视线从女孩的脸上移开,落在了自己身边那只占着位置的樟木皮箱上。

然后,她点了点头。

“没有人。”

她的声音,象她的人一样,清清冷冷的,没什么温度。

“你随意。”

“谢谢!太谢谢你了!”

女孩如蒙大赦,脸上立刻绽放出璨烂的笑容。

她手忙脚乱地擦了擦额上的汗,然后费力地将自己脚边那只巨大的编织袋往里挪。

那只红白蓝相间的编织袋,被塞得满满当当,鼓鼓囊囊,象一只即将被撑破肚皮的巨兽。

女孩好不容易把它弄到座位底下,自己才气喘吁吁地坐了下来。

“砰。”

编织袋的一角,还是不可避免地撞到了秦水烟那只光亮的樟木皮箱。

女孩吓了一跳,连忙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没把你的箱子撞坏吧?”

秦水烟看了一眼自己的皮箱,上面果然留下了一道灰扑扑的印子。

她没说话,只是从挎包里掏出一方干净的手帕,俯身,仔仔细细地将那道印子擦掉了。

女孩看着她的动作,脸上的表情有些尴尬,局促地搓着自己的衣角,不敢再出声了。

整个空间,因为她和她那只巨大的编织袋的到来,瞬间变得拥挤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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