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嘴那句嘶哑的问话,像一颗石子,投进了林正平静的心湖。
“您……您刚才说的……都是真的?”
他问这话时,浑浊的眼睛里,交织着一种近乎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渴望,和一种害怕希望再次破灭的深切恐惧。几十年的奔走、争吵、仇恨,已经把他磨成了一块顽石,可现在,这块顽石的内核,却被林正几句不带温度的话,敲出了一丝滚烫的期盼。
林正看着他,没有立刻回答。他能感觉到,从李大嘴身上,一股微弱但纯粹的民心,正缓缓地流向自己。这股民心,带着风霜的苦涩,也带着一点点新生的热量。
【叮!来自前进村村民李建军(李大嘴)的深度信任,民心值+50。
系统提示音在脑海中响起。林正知道,这不仅仅是数字,这是压在肩上沉甸甸的责任。
他点了点头,语气没有丝毫犹疑:“李主任,我向组织汇报的每一个字,都会负责。我说到,就会做到。”
这句承诺,像是一道暖流,瞬间击溃了李大嘴最后一道心理防线。这个在村里横了一辈子、吵了一辈子、从没对人低过头的老人,嘴唇哆嗦着,眼眶猛地红了。他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孙子大不了几岁的年轻人,那干净的白衬衫,那清澈的眼神,都和他过去几十年见过的所有干部不一样。
突然,李大嘴双腿一弯,竟要对着林正跪下去。
“林干事,您就是我们前进村的活菩萨!我……”
林正眼疾手快,一步上前,双手稳稳地托住了他的胳膊。老人的手臂干瘦,皮肤松弛,但力气却大得惊人,像是在用尽全身的力气,行使一个迟到了几十年的大礼。
“李主任,使不得!”林正用力将他扶直,“我是国家干部,为人民服务是我的本分,受不起这个。您要是信我,就回去等消息,安抚好村里的情绪。相信我,也相信组织。”
李大嘴被他扶着,老泪纵横,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能一个劲儿地重重点头。
送走了失魂落魄的李大嘴,林正一个人走在回镇政府的土路上。牛建国的威胁,李大嘴的眼泪,王长贵的怨毒,像三块巨石,压在他的心头。他知道,牛建国不会善罢甘休。今天在村委会,自己算是彻底撕破了脸,把这个地头蛇给得罪死了。
想靠正常的流程,在镇里几个领导之间把这件事掰扯清楚,几乎不可能。镇长本就对他心存芥蒂,牛建国是他的小舅子,他会向着谁,用脚指头想都知道。
把这件事烂在锅里,慢慢“研究”,拖上个一年半载,最后不了了之,这是他们最想看到的结果。
不行。
林正捏了捏拳头。越是想把事情压下去,就越要让它见光。越是想在暗地里用拳头解决问题,就越要把问题摆在规矩的台面上。
回到信访办那间冷清的办公室,林正没有丝毫迟疑,他拿起了那部红色的座机电话。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火烧得更旺,把水搅得更浑,让所有想和稀泥的人,都无法下手。
电话先是打给了红旗村的王长贵。
“王主任,关于土地纠纷一事,为了体现公平、公正、公开的原则,我准备明天上午九点,在你们村委会,再次组织一场公开调解会。”
电话那头的王长贵沉默了半晌,声音阴沉得能滴出水来:“还有什么好调解的?牛所长不是已经……”
“牛所长只是提出了他的个人看法。”林正直接打断了他,“但信访工作的最终解释权,在镇党委和政府,而不是派出所。这次调解会,我会邀请镇司法所的同志一同参加,进行现场法律指导。请你务必通知到红旗村的当事人家庭代表,准时出席。”
“司法所?”王长贵的声音明显一滞。
“对,司法所。”林正的语气不容置喙,“这是正规流程。王主任,我相信你也不希望这件事最后闹到需要对簿公堂的地步吧?”
王长贵哼了一声,没再多说,算是默认了。
挂了电话,林正又拨通了前进村的电话,将同样的内容通知了李大嘴。李大嘴在电话里千恩万谢,保证全村代表一定到场。
最后,他拨通了镇司法所的电话。接电话的是司法所所长刘光明,一个五十出头的老司法。
“刘所,您好,我是信访办的林正。”
“哦,小林啊,有事吗?”刘光明的语气很平淡,带着机关里老人的那种不好不坏的距离感。
“刘所,是这样,关于红旗村和前进村历史遗留的土地纠纷问题,明天上午我准备组织一场公开调解。这事儿牵扯时间长,矛盾深,为了确保调解过程的法律严肃性,我想恳请您或者所里能派一位同志,到现场进行指导和监督。”林正把姿态放得很低,用词也十分讲究,是“恳请”,是“指导和监督”。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刘光明这种在基层干了一辈子的老油条,心里跟明镜似的。这趟浑水,谁都不想沾。他慢悠悠地说:“小林啊,这个案子,是历史遗留问题,复杂得很。我们所里人手也紧张……”
“刘所。”林正知道他要打太极,立刻接上话,“正因为复杂,才需要您这样的法律专家来坐镇。镇长把这个案子交给我,也是希望我能彻底解决这个不稳定因素。现在双方情绪都很大,如果我们的调解工作在程序上、法律引用上出了任何一点瑕疵,都可能引发更大的矛盾。到时候,影响的是咱们青云镇整体的安定。这个责任,我一个人担不起。”
这番话,软中带硬,既是求助,也是一种变相的“绑架”。他把“维稳”的大帽子扣了上去,刘光明要是再推脱,万一真出了事,他司法所也脱不了干系。
刘光明在那头又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权衡利弊。终于,他松了口:“行吧。明天上午,我亲自过去一趟。”
“谢谢刘所!太感谢您的支持了!”
挂断电话,林正长舒了一口气。他知道,这盘棋,他已经落下了一枚关键的棋子。
第二天上午九点,红旗村村委会。
还是那间会议室,但气氛却与上次截然不同。屋子里挤满了人,除了两村的村干部和当事人代表,墙边还站着不少闻讯赶来的村民,伸着脖子,交头接耳,嗡嗡的议论声让整个屋子像个蜂巢。
王长贵黑着一张脸坐在主位上,活像别人欠了他几百万。李大嘴则带着人,坐在另一侧,腰杆挺得笔直,眼神里透着一股前所未有的坚定。
在会议桌的正中,除了林正,还多了一个人——司法所所长刘光明。他戴着一副老花镜,面前放着一个泡着枸杞的保温杯,正襟危坐,不苟言笑,自带着一股法律的威严。
林正清了清嗓子,屋子里瞬间安静了下来。
“各位村民,各位代表,今天把大家请来,是进行第二次公开调解。”他开门见山,“为了保证这次调解的权威性和公正性,我们特地请来了镇司法所的刘光明所长,对我们进行全程监督和法律指导。”
他侧身对着刘光明,微微点头致意。刘光明也扶了扶眼镜,对着众人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村民们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敬畏。他们或许不认识林正,但司法所所长的名头,他们是知道的。
“今天的调解,只讲一件事——事实和法律。”林正的目光扫过全场,“不谈感情,不讲历史,不比谁的声音大。我这里,有一份文件。”
他从文件夹里,再次抽出了那份协议的复印件,但这次,他没有传给任何人,而是拿在手里,高高举起,让所有村民都能看到。
“这份文件,全称是《关于红旗大队与前进大队争议土地归属问题的协议书》,签订于一九八零年。协议上,明确划分了争议土地的归属——以两块地中间的排水沟为界,沟南归前进,沟北归红旗。”
他的声音不大,但穿透力极强,每一个字都清晰地送入所有人的耳朵。
人群中响起一片哗然。
“协议上,有当时红旗大队党支部书记王福山同志,和前进大队党支部书记刘庆元同志的亲笔签名和手印。见证人,是时任青云公社革委会副主任的钱德亮同志。”
他又补充了一句。王福山是王长贵的父亲,刘庆元是李大嘴的叔叔,钱德亮是国土所钱所长的父亲,这些名字,在场的很多老人都如雷贯耳。
王长贵的脸,已经变成了猪肝色。他想拍案而起,可看到旁边面无表情的刘光明,那股火气硬生生地被压了回去,憋得他脸上的肌肉都在抽搐。
林正没有给他发作的机会,他放下协议,拿起了另一本小册子。
“我知道,有人会说,这是几十年前的东西,现在不管用了。”他翻开那本有些破旧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土地管理法》,“但是,根据我国法律规定,依法达成的土地承包经营权流转合同,受法律保护。这份协议,本质上就是一份经过当时政府部门见证的、具备法律效力的土地权属约定文件。它的效力,不会因为时间的流逝而消失。”
他又换了一本书,是《合同法》。
“《合同法》规定,依法成立的合同,对当事人具有法律约束力。当事人应当按照约定履行自己的义务,不得擅自变更或者解除合同。也就是说,只要这份协议是真的,那么,双方的后人,就有义务遵守这份约定。”
林正没有用任何复杂的法律术语,他用最朴素的语言,把法理掰开了,揉碎了,一点点喂给在场的每一个人。
村民们听得似懂非懂,但他们明白了一个核心意思——这份白纸黑字的东西,是算数的,是受国家法律保护的!
刘光明一直没说话,此刻却轻轻地点了点头,算是对林正说法的认可。这个小小的动作,像一块砝码,重重地压在了天平上。
“所以,现在问题的关键,只有一个。”林正的目光,像两把手术刀,精准地落在了王长贵的脸上,“那就是,这份协议,是真是假。”
他将那份复印件,轻轻放在刘光明面前的桌上。
“刘所,您是法律专家。我恳请您,以及在座的所有村民,共同做个见证。如果红旗村对这份协议的真实性有异议,我们可以立即封存原件,上报市里,申请进行专业的笔迹和指纹鉴定。鉴定产生的所有费用,暂时由我们信访办承担。如果鉴定结果证明协议是伪造的,我林正,立刻向红旗村全体村民道歉,并承担一切法律责任!”
这番话,掷地有声,斩钉截铁!
整个会议室,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王长贵的身上。
王长贵感觉自己像是被架在火上烤,汗水顺着额角,一滴一滴地往下淌。鉴定?他敢吗?他不敢!他比谁都清楚,那份协议,假不了!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卡了一块炭,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李大嘴和前进村的村民们,激动得满脸通红,拳头紧紧地攥着,身体因为极度的亢奋而微微颤抖。
胜利的天平,已经彻底倾斜。
就在这尘埃落定前的最后一刻,会议室那扇老旧的木门,被人从外面“砰”的一声,粗暴地推开了。
一个魁梧的身影,逆着光,堵在了门口。
牛建国嘴里叼着一根烟,脸上挂着一丝冰冷的、玩味的笑容,迈步走了进来。
“哟,挺热闹啊。”他环视了一圈,目光最后落在林正身上,“开这么重要的会,怎么也不通知我一声?搞得好像我牛建国,不是这青云镇的人一样。”